9、狠戾(1 / 2)
回到书院,帕赫野命人跟主簿打了招呼,便让沈庭央回去休息。
书院西厢的一排下人房,昏暗得像是晚上,内里摆设简单,颇有些家徒四壁的意思。
沈庭央被扶着进了屋,疲惫地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裹着单薄的被子。璟彦来看望他,人来了又走,一线微弱昏光照进来,他盯着陈旧窗框发呆。
像是从花团锦簇的暖春,被一棍子打回了潮湿阴冷的寒冬。
他闭上眼,依稀想起花重温暖的拥抱,心想,还不知他是什么人,模样又看不清……往后应当都不会再遇见了。
梦里他又回到铺天盖地血腥的战场,大地中间一道狮子坑深不见底,堆叠着数万人马尸体,他们死不瞑目,灰白的瞳孔望着天空。
沈庭央感到自己也身陷狮子坑里,风雪当头灌下,却久久驱不散亡魂哀哭。
昏昏沉沉一直睡到天快黑,他终于退烧,耳边嗡鸣消失,睁开眼,昏暗之中也能看清桌椅轮廓,于是松了口气,没变成瞎子,也没耳背。
正要起身,屋子里传来帕赫野的声音:“苏晚,醒了?”
沈庭央登时一身冷汗,吓得不轻:“你!”喘了口气,道,“世子什么时候来的?”
帕赫野意识到自己吓着他了,放缓声音:“那个叫什么彦的随侍,你那个朋友……”
沈庭央说:“他叫璟彦。”
帕赫野:“对,璟彦,说你怕黑得很,时常睡不好,我就……就过来看看。”
沈庭央听他语气没什么异样,这才松了口气,生怕自己睡糊涂了说梦话,暴露身份,便必死无疑了。
“多谢世子关怀。”沈庭央下了床,与帕赫野在昏暗中相对。
沈庭央想了想,说:“我差不多缓过来了,可以继续帮你抄书。”
帕赫野原本攒了一堆关心,谁料苏晚来了这么一句,帕赫野登时毛躁地说:“我不是催你抄书来的!”
沈庭央不吭声了,清澈的眼睛看着他。
帕赫野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无奈道:“你别……我不是冲你发火的意思,那个,你眼睛好了吗?”
沈庭央:“嗯,已经好了。”顿了一顿,又小心地问,“抄书去?”
帕赫野彻底拿他没办法,拉着沈庭央出了门:“你就这么喜欢抄书?”
沈庭央无辜地说:“世子吩咐的啊。”
帕赫野败给他了:“你是不是故意的?再这样,把你扔到狮子坑里。”
原本是句玩笑话,沈庭央听见“狮子坑”,仿佛顷刻又坠入那个痛苦的梦境,脸色煞白,表情像是要哭出来。
帕赫野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登时心头一紧,刀割似的疼:“你,苏晚,我开玩笑的,不会那么对你……我们东钦人开玩笑常常这样说。”
沈庭央眼睛睁得很大,越劝越委屈,帕赫野看他失魂了一样,连忙抱着他给他顺气:“苏晚,我错了,别怕啊……都怪我,你病刚好点就乱逗你。”
沈庭央好不容易缓过来,微弱地点点头,帕赫野这人太聪明,他怕引得怀疑,连忙转开话题:“没事儿了,我没事儿,你原来还会哄人呢。”
沈庭央便笑起来,帕赫野也松了口气,笑了笑,带着他往自己院子去:“看你弱成这样,病一场把命丢掉半条,吃点好的补回来。”
沈庭央一本正经:“嗯,养好身子,长命百岁,给世子抄一辈子书。”
帕赫野气结,又发不起火:“你……行了,算你嘴甜。”
晚上,小王子帕赫启召沈庭央,一到小王子房间里,沈庭央见他心事重重。
“启世子怎么了?”沈庭央问。
帕赫启拧着眉摇摇头:“心里烦得很,陪我待一会儿。”
他身边甘为犬马的人有不少,但像沈庭央这样善解人意,既能陪他玩,又聪明懂事的,却没第二个。自从发现这小随侍的好处,帕赫启渐渐很倚赖他。
帕赫启心不在焉道:“知道你最讨人喜爱,我三王兄怎么也看上你了?”
沈庭央听得这语气古怪,不卑不亢地道:“三殿下吩咐小人做些杂活,倒没别的。”
帕赫启“唔”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看了看,烦躁地丢进炭盆烧了,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这东钦小王子一贯没心没肺,养尊处优惯了,从未这么忧虑过,像是有什么要命的事压在他头上。
沈庭央垂手候立,只待他开口。
帕赫启终于忍不住,往兽皮榻上重重一坐:“你说,要是我大哥看不顺眼三王兄,我该劝还是该……”
沈庭央故作一怔,想了想:“启世子玩笑了,小人怎敢随意置喙?”
他心里立刻推断出原委:东钦大王子帕赫丹昂,居于王储之位,性情残暴多疑,如今想对帕赫野下手,排除异己。
小王子与帕赫丹昂是一母所出,同气连枝,必定是帕赫丹昂授意,要这位小王子对帕赫野做些什么不利的事。
小王子帕赫启到底不经事,心里还存着亲情。手足相残,多少令他感到矛盾。
帕赫启看他一眼,叹了口气,朝他招招手:“我大王兄,就像狼王啊。”
沈庭央像一只温顺的猫,蹲下去伏在他膝上,轻轻摇头,仿佛不经意的语气:“这话不合适,狼王可是连同胞兄弟都要杀死的,大王子与你同父同母,永远不会伤害你。”
帕赫启听了这话,忽然意识到什么,反而登时一身冷汗。
帕赫丹昂的残暴一日更甚一日,将来……将来早晚也会对自己生疑心!就像他们的父辈、祖辈,最后都真的变成王座上孤寡一身的狼王了。
他从未思量过这些事,越想越心寒,手指下意识顺着沈庭央的头发,喃喃道:“可他们就要来了……怎么办?”
沈庭央听见,却没有贸然开口。
谁来了?帕赫丹昂派杀手来了吗?
沈庭央握住帕赫启的手:“世子,别担心,都是莫须有之事。”
帕赫启却满心惶恐烦躁:“你不明白。”
沈庭央按他肩膀让他躺下,坐在一边为他揉按头上穴位:“有乌满将军在身边,何须担心什么呢?”
帕赫启筋疲力尽地闭上眼:“乌满的确很会打仗,可我总不能让他带兵违抗大哥,我……”
沈庭央叹口气,柔声道:“启世子心性仁善,若做主的人是你,大家就都能平平安安的了。”
帕赫启摇头:“天方夜谭,我根本比不过哥哥们,又能做什么主。”
沈庭央语气十分天真,句句不着痕迹地引诱:“可听说汗王最疼爱的就是您,这比什么都难得。”
帕赫启像是得到了什么启发,倏然睁开眼,盯着床帐顶若有所思。
他从枕边拿了一盒熏香,沈庭央就帮他点上。
沈庭央闻到这香气,心中倏然一震,这是江南六道贡品香,怎么会流到帕赫启手里?究竟是哪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跟东钦勾结上了。
他悄无声息间,手指动作极快地,将一撮鹤鸣草的粉末加进了香炉之中。
乌满从外头回来,一进屋子,如一名巨人,浑身肌肉如石头一般,向帕赫启行礼:“殿下。”
他不信任地看着沈庭央告退的背影,眉头一皱,更是凶悍了几分:“殿下,对外人还是不要太相信的好。”
帕赫启不耐烦地摆摆手:“苏晚不是外人,大不了到时把他一起带走,总该放心了吧。”
帕赫启心事重重,没心情出去玩,平日下意识躲避着三王兄帕赫野,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时而有信使来了一趟,他就会更加烦躁。
帕赫野倒是仿佛一无所察似的,又攒了一堆挨罚的抄书任务,天天拉着沈庭央陪他受刑。
沈庭央清楚,帕赫野才是最聪明的那个,大王子的动作,他多半心里明白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