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校友(2 / 2)
他拿出他自己的校友通讯录,封面已经有些翻卷,内页标注得密密麻麻,有补充上去的电话号码,也有变更的通讯地址,甚至有变动的职务,在后面的空白页还补充了北京下派甘肃临时交流的博士校友。翻到其中一页,他很认真地用黑笔在姓名上画了方框,“这个校友已经去世了”。他问我联系的校友里还有无在通讯录上没有的,我说这本通讯录实在太齐全了,再无遗漏,真是为难他这么费心了。他在纸上重重地写道“都是校友情谊!”然后小心翼翼地拿出自制的通讯录给我展示。那是一本纸抄本,按从字母A到Z的顺序编排,整整齐齐地画了表格,手录了姓名、籍贯、工作单位、家庭住址等信息,有在家乡的同学,有在异地工作的朋友,当然也有很多校友。一整本通讯录看得我叹为观止,真是个有心人啊!他看到我桌上孩子的照片,夸我儿子长得好,问今年多大了,在哪里上学。我说儿子在一中实验班上高二,他马上翘起拇指,“不简单,将来也能考复旦”。他告诉我他的孙子今年高三,也和我儿子一样上过私立初中,也在一中上学,但没在实验班。我问他需要明年高考时帮他找人吗?他很有点得意地拍拍他的通讯录说“不用,现在很多系里的负责人都是晚辈,都知道的。”哈哈,多么可爱的老人。
临走前他嘱咐我“多保重”,我倒是担心他这么大年纪的人一个个校友这么走访下来多辛苦啊,一个人出门要小心,更要保重。几天后在报社工作的校友转达王老对我的“赞誉”,说我“非常好”。我也请校友转达我对王老的敬意以及他为校友们付出心血的感谢。很惭愧我帮不上更多忙,难道就因为我给他倒了一杯茶?陪他聊了一会天?答应了他的约稿要求?我从他这里感受到的却是沉甸甸的“校友情谊”。
时隔一个多月后,王老又出现在我的办公室。他还穿着上次见面时的灰夹克、蓝裤子、绿军鞋,只是夹克里还套了军绿色的羽绒小袄和毛衣,提着发旧的蓝色环保袋。他脱下外衣,棕绿色的毛衣侧面竟然露出脱线的大洞。他一坐下就呵呵笑着给我笔谈,并未注意我在观察他的穿着。他身上唯一的亮点是一块白底镀金壳、咖啡带的手表,我坐下时凑近打量,竟然还是一块印有“复旦大学”字样的纪念手表。
他这次来访是想问我对自己的稿件再有无修改,我忙摇摇头,本来就平淡如水的经历,硬着头皮凑出千字已经不容易了,何况他还夸我“你的稿子别人看过都说写得好”,哪还需要再修改?再怎么润色也包装不成“杰出人士”呀。他给我看已经收集到的稿件,每一份都在“收稿登记表”上做了登记,也都做了多多少少的修改。在一份5月交稿的名字上打了黑框,注明已去世。哎,才写完自己的经历还没等印成铅字就算盖棺论定了。真是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啊!
王老还很热心地带给我另外一个校友的消息,我只知道那是我的中学同学,并不知道和我有大学校友关系啊,原来是后来读了研究生,那的的确确是校友了。他想见见我的另一个同事校友,可惜两次寻访未遇。我有点心疼他这样辛苦奔波,应该让年轻人帮忙组稿,现在发邮件多方便啊。他指着绿军鞋写道“他们无暇。我是锻炼、活动,有益于身体健康。”他这样不以为苦,反以为乐,我还说什么呢?忙把同事去海南度蜜月刚刚带来的黄辣酱和苦丁茶,以及一包未开封的龙井茶全塞到他的包里,表示一下我的小小心意。他除了说我太客气了,再次交代多保重,下次聚会一定要参加!
面对他这样的热忱,我想下次聚会我是找不到借口不参加的,就算我听不见他们的交流,也应该去感受一下老校友们的浓浓情谊。他们那一代人的经历值得我们尊重,也值得我们去感怀。很多校友都生长在江南水乡,在那个特殊的年月响应国家支援西北建设的号召,毅然离开东海之滨的上海校园,告别家乡,怀抱一腔热诚来到西北高原的兰州扎根。他们那时还不知道除了艰苦的自然环境,还有更严酷的磨难等着他们。很多人被关过牛棚、上过干校,下放当过工人,最美好的青春年华都在蹉跎岁月中消耗了,劫后重生的他们更珍惜自己的工作岗位。我很难想象王老1959年被派到藏族叛乱刚刚平息的甘南负责记者站工作,自带行李骑马深入牧区采访的情景;也很难想象他60年代在铁道报纵横千里,既当采访人又当培训员的情景;更难以想象退休前的他坚守铁路事故现场7天7夜,日夜采访、赶写报道的情景。他们虽然不是土生土长的甘肃人,背井离乡,卸下名校的光环,在这里默默无闻地度过一生,他们的确是骄傲的“陇原复旦人”!
虽然我为他有些寒酸的衣着心酸,为他被浪费的才华心酸,也为他逝去的年华心酸,我更愿意在心里记住这个让我感动、也让我尊敬的老人温暖的名字——王明奎先生。
二〇一一年十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