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旧梦(1 / 2)
谢沂其实做过一个梦。
梦很长,也很苦。梦里他负着夺人之妻的恶名娶了怀中的女郎,却终其一生,也未能得到她的心。
她百般好,只是不爱他。
她心里早已住了一个人,将所有的少女娇羞都给了那人。和他之间,则永远隔着家族对立。瑍儿的出生原本挽回了一点他们相敬如冰的关系,可她父兄的相继离世,瑍儿的夭折,桓氏的篡逆,终是将二人越推越远。
梦的尽处,是她端过鸩酒,来替她兄长送他上路。他愿意以死成全她,却不愿签那和离书。她便平静地代他签字刻印。尔后,从袖中抽出金簪,决绝而艳烈地自杀了。
一句留给他的话都没有。
“怎么还有血?”
庾澄的惊叫声将他从记忆中拉回,谢沂这才惊觉自己的手心已叫她划破了。不独如此,她握着金钗的那只手亦是满满的血迹。他抱着人蹚水上岸,淡淡道:“水底有鱼钩,想是不小心划上了。”脱下外服裹住昏死的佳人,视线寸寸扫过她手心的血,心底却渐渐疑惑起来。
哪里来的这些血?
他从不曾记得有这些血!
一众郎君争相恐后地围来,看他怀中雨浥红蕖的模样,尔后齐齐倒抽了口冷气——雪莹修容,艳色如滴,虽是昏睡之中,却足可遥想醒时的端艳。整个建康城也找不出这般绝色的女郎了。
采绿、采蓝二人此时也被救了上来,看清女郎叫个男人抱在怀里,几乎晕了过去。采绿道,“我们是桓大司马府的家奴,承蒙郎君大恩,不胜感激!劳烦郎君帮人帮到底,送我们回府罢!”
庾澄惊道:“这可奇了,怎会是桓家表妹?”
是十一妹妹还是十二妹妹啊……
他觑了眼王湛,见他神色冷漠毫无反应,恍然而悟,“原来是十二娘,那可真是姻缘前定!恭喜恭喜!”
同行的几位世家子弟亦是知晓桓公当日议婚事,纷纷看着谢沂笑得歆羡。
桓氏势重,拥荆益二州遥制朝廷,当初欲以次女许婚时便允诺将江夏重镇许给谢氏,却被谢夫人婉拒。如今女郎的身子都被他看过抱过了,这桩婚事十有□□能成。
年逾弱冠便能出任方镇,兼有美人为妻。不管是对于家族还是个人都是桩极好的婚事。
谢沂眼眸沉淡如水,却只看着王湛,对方微笑依旧,一幅置身事外的冷漠疏离。他容色一沉,抱过桓微便登了车。一众郎君目送牛车驶离纷乱的河岸,无不艳羡。王湛淡笑着合拢一把绸面竹骨的聚骨扇,“桓十二娘倒真是个美人。仪简有福。”
……
桓府坐落于王公贵族聚集的青溪里。沉香为梁,金银为牖;亭台楼阁,屋舍华美。渐被深蓝填满的天幕下,有如匍匐着的一头巨兽。
桓公名泌,选尚庐陵长公主,拜驸马都尉、荆州刺史、大司马,赐爵南郡公。桓公妻妾不睦,十年前出镇荆州,带走了爱妾沈氏同几个孩子。因此京城的桓府只住着长公主同桓公的妾室及余下的儿女。
“今日之事有劳谢郎君。妾已嘱人备好茶酒衣物,还请郎君小坐更衣。”
谢沂将桓微送到时桓府还未得到消息。长公主携女入宫探望皇后,府中主事的乃是桓公的妾室李氏。虽是妾室,却也是蜀国公主出身,嘱咐人将桓微送进府后,李夫人同谢沂设屏致谢。
“多谢夫人好意。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他全身上下俱被河水打湿,额发粘在一处,掌心鲜血混着河水滴滴答答落在衣袍,虽然狼狈,举止间自透着一股诗书传礼之家所养出来的酝藉从容,初月清辉下,映雪玉树一般。
“沂会请母亲上桓府提亲,无论如何,总不能有损女郎清誉。”
“郎君言重。”
李氏微微笑着,颜若舜华,“事出有因,郎君也是为了救十一娘,不必揽责。”
这便是明晃晃的拒绝了。谢沂淡淡颔首,“沂明白。”
琅琊王氏是南齐士族之首,朝廷要员半数皆出身王氏。桓公总戎马之权,早有不臣之心,急需王氏的支持。考虑到这一点,对方也会拒绝他。
但她的婚事,李夫人说了却不算。他不急于这一时。
李氏的婢子阿竹同采绿奉命送谢沂出府,行至一株茂盛海棠时,谢沂忽觉有道目光黏在身后,冰冷锐利,如刃如矢。
隔着一庭花木,有人立于绿竹披拂的抄手游廊之下,披鹤氅,挑兰灯,身侧只一个婢子,孤冷高华,矜贵无双。似乎正看着自己。
月色昏黄,华灯灿艳,他身影模糊在暖艳灯晕中,如松如竹。
阿竹适时为他介绍:“这位是府上二公子,名晏。不常在京中走动,想来郎君并不识得。”
谢沂眸中霎时透出浓浓的寒意。
是了,他日颠覆南齐、屠戮谢氏的楚帝桓晏,此时还只是桓公府上一个不受宠的庶子。
当日,正是他授意皎皎端来的鸩酒。
云破月来,风碎竹影,廊下兰灯影动,佩玉轻响,想是桓晏已然离开。掌心却传来微微的刺痛,谢沂张开手心,这才后知后觉自己竟还握着她刺自己的金钗。钗尖已然划破了皮肉,鲜艳一片,他竟浑然不觉。他将金钗收进袖中,淡淡声对采绿道:“烦请姑娘告知女郎一声,就说她有件东西落在我处,请她务必亲自来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