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1 / 2)
白锻遣散了婢女,独自走出了公主府,像往常一样,她打算在林间散步。就在她走近这片环绕在公主府四周的白桦林时,她忽然听见了一阵沉重的树木垮塌折断的声响,紧接着,又是一阵巨大的呼吸声。
深深的白桦林里浸着夕阳无法触及的黑暗,幽深、阴暗,没有尽头。黑暗里,呼吸声绵长而规律。白锻见过北域进贡的巨型狮子、大象,那些两人高笼子里的庞然大物也不曾有这样巨大的呼吸声。
白锻慢慢走近树林,她听见了,黑暗里的喘息越来越大,好奇心驱使她踏入树林。就在离她几丈之远的树林中,一团黑影蜷伏其中。她举高了手里的油灯,又向前几步——这才看清了树林间盘着一条体积庞大、鳞片密密麻麻的东西。
这是条巨蛇!
白锻又惊又惧,几乎跌坐在地上。这巨蛇的身体足有二十丈高,长满黑灰、坚硬的鳞片,长度无法估计。树与树之间的空隙被它挤得满满当当,不少白桦树被压倒了。她按住自己胡乱跳动的心,小心翼翼地猫下腰,继续挪近了几步。
真的是蛇吗?她又不确定了。大陆上的蛇在冬天冬眠不出,怎么会跑出来呢。
果然,白锻仔细一瞧,当下断定这不是一条蛇——它巨大、弯曲环绕着白桦树的躯体上,还长着几只尖利的爪子。蛇怎么会有爪子!忽然间,她想起了什么,喃喃道:“头似驼,角似鹿,眼似兔,耳似牛,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鲤,爪似鹰,掌似虎。”
这是一条巨龙呀。白锻骤然劫后余生地松了口气。
白锻不害怕龙,因为龙是白家的保护神。白锻的父亲昔年起兵清君侧时,紫禁城上空狂风暴雨,巨龙一跃而出。第二天,前朝皇帝不战而降。民间因此传说白文正才是真龙天子。
巨龙的身体伴着呼吸声起起伏伏,她小心翼翼地分辨着,发现这是一段龙尾巴。
龙的头趴在哪儿呢?她想着,放轻了脚步,继续向树林深处走去。她非要见这传说中的龙不可。
父亲、母亲、哥哥和那年的将士们都见过龙,而她因避战乱住在江西山庄无缘得见。
她走了很久很久,绕过无数倒塌白桦树,终于看见了趴伏在地上的龙头。龙头足有一个小山丘那般庞大,额头的尖角弯曲高耸;嘴巴像牛,紧紧闭着;鼻孔黑漆漆地呼出来强劲的带血腥气的风,将它身周的树枝、鬣毛胡须吹得阵阵摇晃;它凸起的眼睛也闭着,微微颤抖转动着——它在做梦,龙也像人一般做梦,白锻惊奇地想。她照顾过小堂弟,他睡着做梦时眼珠子就是这般微微乱动的。
正如白锻所见,龙是睡着了,睡在在公主府的白桦林里。白锻深感奇妙与幸运,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见到龙。这时,树林外隐隐约约传来了几声几不可闻的呼喊声,原是公主府上的婢女们正在寻她。白锻心惊,不愿婢女们吵醒沉睡的龙,连忙着急地往外走。
龙还是睡着,巨大的呼吸声绵长幽远,像山谷里的风声。
白锻回了头,悄悄地对着龙的脑袋说:“晚安。”她不知道如何称呼巨龙才好。
从林里走出来,婢女们告之她,皇后驾临了公主府。白锻急忙换鞋换衣服,收拾齐整了才去见她母亲。她走得飞快,齐腰的黑发愉悦地飞扬鼓起,像背后长出了轻盈的黑色羽翼。皇后袅娜地端坐在她房间里,声音低而柔:“你穿得也太少了。”
她仔细地将女儿身上披挂的细绒金丝厚大髦拢严实了。大陆的冬天已经到来,虽说这会儿刚刚入冬,海边的南国帝都还未接受南下寒风的侵袭,并不那么冷,但公主生性畏寒,卧室暖炉早已添上炭火日夜不休了。
白锻遣去侍女,年轻、苍白的脸上浮现了几分血色,她兴奋地凑到母亲耳边,低声道:“娘,我见到龙了。”
“呀,今儿是有听下人们说,城东云里有一条黑龙。”皇后笑着,“你放风筝时也见着啦?”
“不是的,”白锻说着,淡眉忧愁地皱了起来,“龙睡着了,它睡在树林里。”
皇后将信将疑,白锻拉着母亲的手小跑到了树林里。奇怪的是,那巨大的呼吸声消失了。树林里只剩下垮塌一片的白桦树,黑暗吞噬了所有东西。
皇后道:“你这孩子,十六岁了,还像个小孩子似的哄我。”
白锻失魂落魄,“龙走了,我还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我真的见到龙了。”
皇后见女儿难得这般孩童作态,好笑道:“好好好,你真的见到龙了。”
皇后回了皇宫,立刻将这件趣事告诉了皇帝。皇帝眉头一皱,笃定女儿必定真是见到了龙:“阿锻小时候就心心念念着龙。只是如今真龙现世,可是预示了什么?”要知道上一次真龙现世,王朝可是倾覆了。因此夫妻二人又要叫女儿回宫一叙。
白锻哪里理会她父亲的诏令,她自皇后离去之后便叫人守住了白桦林,有任何异动就通知她。自个呢则也搬到了离白桦林最近的院子里,窗户全开着,免得错过了龙的踪迹。皇帝听太监禀报了公主的近况,心有不悦,“她越来越不听话。”
皇后劝他:“她本就是个倔强的姑娘,你从前不还夸过她有主见吗?”
皇帝仍旧恼火,竟拂袖离去。
侍女禀报陛下又去了宠妃赵氏宫中。皇后脸色灰败,怒道:“这老不死的。”
白锻并不知晓母亲的烦恼。她偶遇了白桦林真龙,正为此魂牵梦绕,然而之后数日她却再也不闻沉重的呼吸声了。每一个夜晚,她披星戴月地走进白桦林,在那片白桦林被压倒的地方,她一遍遍地小声问:“龙,你去哪儿了?”
回答她的是无边无际的寂寞风声。什么也没有。
夜色寒冷,冬风刺骨。白锻很快病了,她病倒的时候,真龙出世的消息也传遍了宫廷。
她生病的第二天,大皇子白棋就到了公主府探望妹妹。白锻勉强起身去见他,二人说了几句体己话,很快话题就转到了龙的身上。
“龙可有说什么话?”白棋目光阴郁,“上一次我见到它……你知道,南方改朝换代了。”
白棋太明目张胆了,她不悦地想。
皇帝的皇位得来不正,坐得也不稳。他本是个阉人,世间从未有阉人做皇帝的先例,直到今日,地方上反对他的声音依然此起彼伏。前朝时,宦官把持朝政,权宦娶妻纳妾者不在其数。白文在娶了一妻四妾,膝下四子一女。当然,这都不是他的孩子,儿子是养子,女儿是继女。皇帝借着真龙之威登上了皇位,十年过去,却迟迟不立长子白棋为太子。这些儿子全不是他的亲生子,本就不存在嫡长子一说——皇帝亲口这样说。白棋二十八岁,弟弟们全都长大成人,他已经着急了。
白锻叹息道:“没有。它什么也没有说。”
“算我劝你,你是个有主意的姑娘。”白棋走前说,“父亲要生气了。”
白锻的确从小就是个很有主意的姑娘,父母兄长的命令,她总是不全听的。十五岁那年她厌倦了宫廷,自行离宫搬到了城东新建的公主府,与她一干兄弟姐妹与父母都分开了。至于宫廷里的你尔我诈、夺嫡之争,虽是离得远了,却也时不时将她卷入漩涡之中。
白锻身心俱疲,她喊来了侍女将她扶到木轮椅上。她身体虚弱,步行时间长了腿脚必定疼痛难忍,她大部分时间蜷缩在塌上。去年新来的太医建议她每天坚持散步,白锻照做了,身体似乎好转了一些。眼下她病了,头昏眼花,散步是不成了。她只好用轮椅代替了步行。
她独自推着轮椅进了白桦林,侍女们停在了林外。
林里的路泥泞不堪,白锻推了一小段路就精疲力尽了。她长长地叹出一口气,“龙真的不来了。”
冬天的白桦树叶已经渐渐枯黄,地上一堆堆的枯枝烂叶,白锻心里烦闷,伸长了脚去踢散这些叶子堆。“还不来。”不想一个男声突然答:“我来了,可你正在会情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