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 2 章(2 / 2)
王后只顿了片刻,再度让屈颂抬起头。屈颂依言照办,没有半点的违逆。
王后对着她的脸端凝了片刻,微微一笑说道:“好孩子,你在民间改扮男子,有多久了,平日里可曾以女儿身示人,可有让人知道你的身份?”
屈颂慢慢地抬起眼,看了眼身后的张鲜,张鲜目光一动,忙撤回了目光。屈颂声音平静地回着王后的问话:“自有记忆始,便一直是男身示人,从未着过红装。”
王后点头,“甚善。”她已有默许,又瞥眼看向晋侯,晋侯只等她拿主意,小心地扶着她的臂膀,王后抬起手让她起身,说道:“从今以后,你就跟在公子身边,他住兰章宫,你便也住兰章宫。他不喜读书习礼,不怎么用功,日后你伴他身边,名义上,我们只说你是他的侍童,明白了么?”
屈颂不敢不明白。
她还明白了,王后之所以问她扮男子的事,多半是要她以此态去接近公子,目的不得而知,但不日前晋公子当着列位王臣的面口出狂言一事,民间也并不是完全都不知道。屈颂猜测,多半是与此有关。但她不能回绝,这是王命。
晋侯不住地附和王后:“既然王后也觉好,那寡人便依了张卿的意思,屈颂,你留下吧。自今以后,为公子侍童,除平日读书之外,饮食起居,也一并是你照管。”
王后心思细腻,只怕屈颂排斥不肯配合,又体贴地提点了孟鱼,“孟鱼是晋宫宫长,首席女官,她日后也徙兰章宫,你若有不懂之处,可让她照应与你。公子虽然性情乖僻一些,但却并不是不讲理的,你好生伺候,他绝不会寻你不妥之处。”
王后这番话说来,自己是半点都不脸红。
屈颂一一听着,沉默之后,再度稽首。
殿内空空荡荡,无风,纱幔却仿佛自动,拂动之后,也渐渐地垂了下来,归于平静。
见屈颂仍是不起身,晋侯与王后都诧异至极,晋侯更是皱起了眉头,担忧这不识好歹的妇人,连旁人争破头都抢不到的福分弃置不取。但屈颂并没有回绝这份宛如天赐的“福运”,她看向晋侯,目光笔直,令久居上位,罕见人对自己有如此镇定的目光的晋侯也感到一阵惊异,屈颂说道:“屈颂只有一事要问,还请王上王后解惑。”
晋侯恢复镇定,“你问。”
屈颂便说道:“屈颂只问,伴随公子身侧,若侥幸能让公子好转,他要夺占颂的身体,民以区区,究竟是奉承还是斗胆回绝?”
晋侯额角的青筋因为屈颂这大胆的问话,猛然一跳。
这时代妇人对名节一事看得不那么重要,听说奔放热情如楚人,连郊外媾和也是习以为常,但屈颂这么直言不讳,坦然问之,还是让晋侯颇感惊讶。但他很快也想到,屈颂这问题,确是个大问题,真要给小儿治病,恐怕就躲不过这一茬。平心而论,屈颂这微末之身,怎么配给他的儿子温床?但若是不给她这个机会,即便儿子的病治好了,恐怕也有极大的反复的风险。
晋侯一时给不出回应,这时王后的一只手覆在了晋侯手背之上,她对屈颂说道:“既然你已猜到了,那么,如有那一日,你务必应他。”
屈颂似是早已料到会得到这样的答复,她没反驳,甚至神情半点都没有变化。
许久,她再度叩首,额头碰到了冰冷的地面。
自上宫车始,屈颂便已没抱着带着清白之身全身而退的打算,晋公子虽然恶劣残忍、喜怒无常,但毕竟也是堂堂晋国公子。屈颂慢慢地在心中叹了一口气,终于起身。
孟鱼带着她步出殿门,领她前往兰章宫。
兰章宫地处晋宫西南一隅,边角遍植翠竹,蓊蓊郁郁,浓荫如云。愈往里走,愈见清幽。
屈颂话少,一路都是孟鱼在指点她,直至停在兰章宫前,孟鱼看了眼寡言的屈颂道:“公子近日不在新田,他出去了。”
屈颂知道这一点,她抬起了目光,往兰章宫殿内看去,说道:“我想,一直到现在,公子都不知他的宫里已突兀地多出了一个人,依着晋公子的脾性,他必定会在回来的第一日,便将我重责,打出兰章宫。”
屈颂这番话说的是实情,孟鱼不好反驳,只微微笑说道:“你不必担忧这一点,有王上和王后娘娘,他不敢硬来。”
说罢,孟鱼携屈颂的一截手腕,往殿内走去。
听张先生说,屈颂约莫只有十四五的年纪,但她出落得却清秀挺拔,晋人女子以健硕丰腴为美,而在这个年纪已有这般的身长风姿,屈颂仍可以算是佼佼者。她不事铅华,皮肤健康白皙,四肢纤细修长,但看着却并不干瘦,目光清明,犹如明净而纯澈的泉水,一看便知是个温柔亲和的人。
屈颂习惯了寄人篱下,从班子里到了晋宫,除离了师父之外,处境没太大不同。晋宫的女婢,只怕晋侯找来的这侍童仗着日后要随侍公子,会趾高气扬寻衅于人,但没想到完全不然,这让她们对屈颂亦有了几分好感,伺候无不周到处,相处亦算是和睦。
半个月之后,那消失了许久,没有半点消息的晋公子,竟从雒邑传来了消息。
这噩耗一经传来,立时震惊了晋国朝野内外。
公子长庚以前也顽劣,但却从没有做到这么过分的地步。
他竟混入了送结缡文书给周天子的晋国队伍里头,不但如此,还当着周天子跳起去,从怀里摸出了一条青蛇。那场面混乱不堪,人人花容失色,尽失其度,争相逃窜,周天子虽然处变不惊怒不形于色,但公子长庚竟混在人堆之中,也让他惊讶了一把,最后,那妄诞小儿,便拖着一条死蛇捶地大笑,嘴里讥讽逃奔窜的周臣没见过世面。
若非是楚人南面称霸,周天子求助于晋,绝不至于让一个小儿混到朝堂上对自己如此戏弄!他虽不发话,但暗中已是大怒。
但最后不知怎的,公子长庚半点罚没有领到,反而全身而退,周天子更是再也不提结缡一事,只说要就此作罢。随后,公子长庚便如同一只斗胜的雄鸡,领着他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回了晋国都城新田。
长庚回来新田那日,天降素雪,将宫闱宝顶薄薄地覆了一层。
周成王二十五年初雪,屈颂拥着从未曾穿过的锦缎狐裘,立在檐下高台,看宫人来回扫雪,腰背佝偻,目光凝然不动。
屈颂看了一会儿,突然,兰章宫的院门被一股大力撞开,青灰的瓦檐抖落簌簌白雪,她等候已久的气急败坏的少年,公子长庚,就那么冷着一张被冻得鼻尖通红的脸,踹开了裹了桐油的木门。
“吾何曾说过要什么侍童!来人,将这小儿绑出去,吾要给他全身插满鸡毛,让他游街示众!”
屈颂并不惊讶。
她只是想,公子长庚果然是传闻一样骄纵跋扈,他在指责她对晋侯和王后的安排言听计从,是拿鸡毛当令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