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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光同尘(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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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多来,曾经如同浮浪般恣肆的少年,终于有了几分他父亲的沉稳。对于自己曾经的幼稚行为,郑和嘉一直心怀愧疚。

“其实我以前也讨厌过你。”

谢桃忽然开口,却没有转身。

“以前我觉得妈妈很喜欢你,她在我面前总是提你,要我向你学习,要我的成绩要像你一样好……”

“我有一段时间,真的很讨厌你。”

“但我也能理解,那时你对两个忽然闯进你家里的陌生人的抗拒。”

“因为我也一样。”

她也同样,不喜欢在那样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生活,还要被妈妈逼着,叫郑文弘“爸爸”。

她也同样抗拒。

但他们的处境终究是不相同的。

一个,是那个家里本来的主人。

而她,却只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他能说出来的许多话,当时的谢桃都没有办法说出来。

“但那些都过去了,我不想再提,你也不用记着。”

“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谢桃说完,就直接往楼上走了。

而郑和嘉站在原地,望着谢桃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楼梯转角,他久久没有移开自己的目光。

今天是周六,不用上课。

谢桃趴在书桌上做做作业的时候,听见细微的淅沥声传来,她抬头的时候才发现,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下起了雨。

彼时,身在另一个时空的卫韫正立在一间暗室里。

燃着几炷香的供桌之后,正摆着两个灵位,一个是其父卫昌宁,而另一个,则是其母沈氏。

又是一年六月十三。

他母亲的忌辰,父亲的死期。

更是卫家满门遭逢大难之日。

可笑那般簪缨望族,百年世家又如何?不过一夕之间,便大厦倾颓,黄土埋骨。

眼底似有几分讥讽,卫韫整理了一下衣袖,伸手取了旁边的香,再点燃了一炷。

缭绕的烟,模糊了他的冷淡的眉眼,仿佛他自始至终都是如此疏淡无波的模样。

卫氏满门或生或死,他并不在乎。

毕竟那样一个大家族虽也曾有枝繁叶茂之态,但其实早已烂到了根里。

在曾经的卫家,卫韫唯一在乎的,只有他那个懦弱无能的父亲,还有早逝的母亲。

身为卫氏三房的庶子,他的父亲卫昌宁在那样根深树大的家族里,便是最为不起眼的一片叶子。

而身为三房庶子的儿子,他卫韫生来,便更是渺如尘埃。

但偏偏卫家最后活下来的,却只有他。

多讽刺。

卫韫从暗室里出来的时候,卫敬早已经等在了门外。

“大人。”

见卫韫从暗室里出来,卫敬便低首唤了一声。

“如何?”

卫韫漫不经心地用锦帕擦拭着自己的手,嗓音清泠冷淡。

“如您所料,陛下并未问罪太子。”

卫敬垂首,恭敬答道。

卫韫闻言,面上没有什么波澜,扯了一下唇角,“太子虽冲动易怒,但他身后,却有一个好太傅。”

“许地安把他从这件事里摘出去,怕是也费了不少功夫。”

许地安怎会有如此大的本事?

卫韫如何会想不明白,若无启和帝的默许,太子要想从这起贪污大案里完全脱身,那是绝无可能的。

那本名册上与太子有关的人几乎都死在了大牢之中。

这就是最好的佐证。

如此看来,启和帝对待他这位亲自抚养了六年的嫡子,到底是多了几分偏爱。

却是不知,这位如今一心追求长生仙道的启和帝,对待他的这位嫡子,究竟还能容忍到什么地步?

卫韫无声地笑了一声,那双如珀的眼瞳里光影微暗。

“太子派来的那些人,不必再留着了。”

“都杀了。”

他说这话时,嗓音仍旧平稳,犹带几分飘忽轻慢,不染半点情绪波澜。

“是。”

卫敬垂首应声,而后便转身走出去了。

待卫敬离开,屋内恢复一片寂静时,卫韫方才听见窗外似乎有淅沥的雨声,且仍有雨势扩大的趋势。

他顺着窗棂遥遥一望,目光沉沉。

缓步行至窗前,卫韫伸手出去,雨水滴落下来的时候,打湿了他暗红的衣袖,添了点点的深色痕迹。

胸口传来熟悉的滚烫温度。

卫韫顿了一下,伸手从衣襟里拿出那枚铜佩的时候,淡金色的光芒凝成一封信件,轻飘飘地落在了窗棂上,瞬间被雨水打湿。

卫韫捡起那封信,手指曲起,随意拆开。

微微湿润的洒进信纸上凝着一行板正的墨色:

“卫韫,下雨啦。”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那一瞬,他看着这样的一行字,唇角忽然勾了勾,抬眼看向窗棂外的婆娑树影时,神色忽然变得飘忽渺远。

是啊,下雨了。

明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此刻却好像是割破了时空的界限,在下着同一场雨。

雨势渐大,声声清脆淅沥。

一如多年前,浇熄卫氏家宅那场大火的雨声阵阵。

那个被他瞧不起的懦弱父亲,在那一日,做了平生唯一一件大胆的事情。

“延尘,你要好好地活着。”

这是他对卫韫,说的最后一句话。

曾经,父亲对他的教诲从来都是“样样不必拔尖儿,万事莫要出头”。

便是连取名,也是名“韫”,字“延尘”。

意为和光同尘。

他的父亲平生一愿,便是望他做个最为平凡,犹如尘埃一般的人。

这便是其父那所谓的,在卫氏那般的大家族里的,生存之道。

多可笑。

彼时,坐在书桌前的谢桃,手里握着手机,另一只手撑着下巴,看着雨水一点点滴落在玻璃窗上,滑下一道又一道的痕迹。

隔着两个时空的两个人,在同一时刻,仿佛都在望着同一场雨。

当谢桃膝盖的伤终于好了之后,她每天下午放了学,就又会去甜品店里做兼职。

这段时间谢桃一直都在和卫韫保持着联系。

就是那种连她今天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做了什么都要闲聊一下的联系。

当然,大多的时候,基本都是她在说。

如果不是问过卫韫的真实年龄,谢桃可能真的会以为他是一个日常老干部画风的老爷爷。

毕竟,现在这个时代,有哪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会喜欢喝茶,练字,看《知论》?

讲话还文绉绉的。

谢桃觉得自己跟他聊天聊着,自己上语文课学文言文的时候都好像轻松了那么一点。

来往联系得多了,谢桃渐渐发现,他似乎是一个尤其优秀的人。

他知道很多她不知道的东西,博学多闻,会下棋,会书法,会画画,甚至还有一些能够帮助她更好地理解和背诵文言文的方法。

那么枯涩难懂的文字,经由他解释之后,又好像变得顺眼了许多。

但同时,她也发现,他似乎对许多现代社会的词汇,都并不了解。

这让她不禁开始产生怀疑。

“卫韫你跟我说实话,你其实是个住在山里,信号还非常不好的老爷爷对吧?”

“也不对,如果你信号不好,你就收不到我的消息了。”

“你到底是不是个老爷爷?”

当卫韫看见信纸上的这几句话的时候,他眉心微蹙,觉得有些莫名。

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下来,他的耐心早已被她每日不定时的信件骚扰给磨得好了许多。

于是他提笔便回:

“若是闲得无聊,就多读书”

又是这样哽死人的话。

谢桃和卫韫聊的,几乎都是一些尤其琐碎的内容。

但是这样长的一段时间下来,谢桃已经开始渐渐习惯了,每天跟他说话。

所有好的,不好的,高兴的,不高兴的,她都会说给他听。

即便他从来都是惜字如金。

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她对于这个素未谋面的人,有着过多的好奇心,甚至已经出现了一些陌生的情绪。

盛夏悄然降临,一学期的课程也终于结束。

放了暑假的谢桃,每天除了去甜品店兼职之外,又找了一份发传单的工作。

下午的一两点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谢桃坚持了几天,后来有一天中午实在太热了,她晒得脑子一阵眩晕,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一天,是卫韫觉得自己的书案上最为干净的一日。

从早到晚,那个小话痨竟然连一封书信都没有。

他那双如珀的眼瞳里流露出几分异色。

何以她今日,终于知道“安静”二字怎么写了?

真稀奇。

齐霁来到国师府的时候,就见着那位身穿暗红锦袍,银冠玉带,端的是明艳风流之姿,却总是一派无情冷淡之态的年轻国师正坐在院子的凉亭中,手里摩挲着一枚铜佩,似乎若有所思。

“延尘兄什么时候得了个这样的物件?”

齐霁踏上凉亭的阶梯,伸手想将他手里的那枚铜佩拿过来,可他刚刚出手,就已经被飞过来的茶盏上的杯盖给打了手背。

力道还不小。

齐霁扶着自己的手背,“卫延尘你竟然下重手?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的?”

“世子不是说,你并非那种挟恩图报之人么?既是如此,何以次次将此事挂在嘴边?”

卫韫收好手里的铜佩,抬眼看向他。

齐霁挺直腰板,“我忽然又是了。”

“……”

卫韫收回视线,伸手执起茶盏,凑到唇边抿了一口。

“卫延尘。”

齐霁在他对面坐下来,“我总觉得,你似乎心里装着不少事啊。”

“世子是将我的忠告忘了?”

卫韫眼睫未抬,嗓音淡淡,“不要过分好奇。”

话音刚落,他就察觉到被自己拢进衣袖里的铜佩的温度忽然变得滚烫。

卫韫神色未变,却是站起来,转身便下了阶梯,往书房的方向走去。

她果然,是不可能安静的。

“卫延尘你去哪儿?”齐霁站起来喊。

“世子请回。”

卫韫并未回头。

当他握着那封信件回到书房里的时候,他立在窗棂边,拆开信封。

上面有三行墨色,透露着一个小姑娘的窘迫与懊恼:

“卫韫,我发誓今天是我最丢脸的一天!”

“我今天在大街上晕倒了,然后一群人围着我看啊看的,他们把救护车叫来了,我刚被他们抬到急救床上就醒了……天鸭,我还付了救护车的钱!!!”

“我太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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