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芳菲(2 / 2)
东曦既驾,天际将明。大婚之日,江央公?主以扇遮面,在殿外拜别了病榻缠绵的父皇,赫枢一直没有什么精神,神思混沌。
江央公?主被人扶起来之时,就听见耳边一声轻微的啧叹:“公?主还真是福大命大呢,谁都以为您善良天真,楚楚可怜,殊不知可这层柔弱的皮相下,藏得是怎样的心黑手辣。”
“尔乃何人?”江央听着这个声音熟悉,心道她?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位女官。
乔羽带着掩饰不住的恶意说:“只是可惜了两位殿下的那身宫衣,本以为您会与那个太监一样,命丧火海的。”
当年,为了掩人耳目,他们故意做出江央与宜章二人,都死在琉璃泉殿的假象。
那场大火,烧的尸骨无存。
江央公?主垂着眼帘,低语问她?:“你?是什么人?”她?将脑海中的印象瞬息翻涌无数,将这声音与一点点的,与记忆中的人脸一一对应。
“公?主尽管去?猜测好了,您曾经种下的因?,今日也算有了果。”乔羽无动?于?衷地一笑。
而后才想到,眼前的江央公?主看?不见,瞎了也好,对于?别人的恶意都一无所知。
江央公?主只觉得,她?好笑非常,摇了摇头淡淡道:“本宫无愧于?心,而你?,今日站在这里,不会为你?口?中的因?果做更多了。”
乔羽怔了怔,眼中闪过一丝恼羞成怒,在她?扶着江央即将步下台阶,想自己要?不要?动?手时,外面负责照顾公?主的宫人已经迎了上来。
从她?的手里接过了公?主,乔羽只能颇为遗憾地看?着,宫人将她?扶上了肩舆。
宜章一路将她?送到了旧日的都城外,他握紧了手,亲自扶着阿姐上了谢氏准备来接的车架,泪水落在了江央的手背上。
“宜章,别哭,阿姐去?了。”江央公?主一如既往的隽秀温柔,仿佛只是去?一个很平常的地方。
“阿姐,我舍不得你?。”宜章呜地一声,像是个小孩子。
江央公?主只能用手指摸索着他的面庞:“我能想象出你?的样子,一直都不会忘记的,宜章,阿姐很放心现在的你?。”
“对不起,皇姐,我……”宜章想要?道歉,可是羞愧不能言。
江央公?主听着风声夹杂着少年带着哭腔的声线,倒是很从容地弯了弯眉眼:“这与你?无关?,但日后,不要?像父皇一般就好,他让旁人的一生,过的太煎熬。。”
宜章如今也继承了他骨血里的戾气?,可她?不想宜章变成那个令人憎恶的样子。
谢湖衣冠楚楚,静静地看?着那华美?的马车前,依依惜别的两道模糊人影。
“公?子,是不是要?派人去?催一催?”一旁的随从问道。
谢湖抬起手指,淡漠道:“不急,那么久也等了。”
宜章依旧骑着马,跟了很长的一段路。
最?后,被拦截在了城外荒草十里亭处,他身后的御前统领,为了保护他的安全,也不可能让他再往前走。
他看?着阿姐的车架,终于?消失在了闭合的城门后,这里曾是他们长大的都城。
宜章当时还天真的想,陆危死了也好,死了阿姐才会迷途知返,才会去?好好的喜欢一个人。
阿姐只是被父皇吓坏了,她?应该嫁给王公?贵族的公?子。
可若是知道面临的,是今日不再想见的别离,他宁可那个人是陆危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肺腑遽颤,才别过头去?,咬牙道出一个字:“走!”
他知道这一回头,他会一日比一日后悔,他将不能在光明磊落的面对阿姐。
宜章回到皇宫时候,按规矩去?拜见父皇,却听宫人说赫枢去?了江央公?主的宫殿。
他大为疑惑,而后才想起来,为了避免阿姐眼盲受伤,他让人将阿姐的殿宇按照原本在琉璃泉殿一切布置的。
父皇大概觉得同样熟悉安心吧,忽然开口?问道:“为什么没有看?见江央?”
宜章先是愣了愣,秉退了殿中的宫人,随后缓缓地在台阶上坐了下来:“阿姐嫁人了。”
“嫁人了?”父皇拧起了眉头,眼中露出了迷茫的神色,他似乎忘却了江央公?主的一部分记忆。
宜章看?着眼前的男人,父子二人半晌不语。
他从小就惧怕他,但也崇拜他,他是无上的帝王,他又?是他们的父亲,可……他还是杀死了他们母后的凶手。
宜章幼年的记忆中,模糊的记得,一个女人,被父皇杀死了。
长大后,他依稀猜到是怎么回事,也许一切并没有传闻中那么情意绵绵,母后当初是被父皇不择手段夺进宫中的,彼时心中尚有意中人。
又?或者就是作为美?人计入宫来,将父皇摧毁成如今的模样。
按照老宫人的说法,母后隐约对父皇与那位公?子都有好感,但不曾心仪,只是父皇的行径,将她?的心推向了另一个人。
暗无天日的日子里,曾经的一点点光,自然成了灼目的太阳。
他对阿姐的记忆多过于?母后,在阿姐的口?中,那是比阿姐还要?美?好的人,那么,他们不能原谅这个男人的。
他笑了笑,放低了声音,面色却冰冷下去?:“是啊,父皇难道已经忘记了吗。”
“对啊,她?们都已经死了。”父皇先是笑,后是哭,继而又?是笑。
“江央早已死了,死在与你?的母后同一天,我的女人,我的女儿,她?们早就死了。”
父皇已经忘记他还有其他的子女,只记得秦后与江央。
秦后并非那些人以为的那样,也不能称之为绝代佳人,亦不是倾国倾城。
但她?死后,在皇帝的心中,再如何国色天香的女人,都无法比拟逝去?的秦后。
宜章听得眉间一紧。
赫枢还在喃喃自语:“啊,她?们都死在了那里。”
在他的心里面,江央公?主这个女儿已经死去?,早就死在了琉璃泉殿。
赫枢看?着面前眼中弥漫了悲凉雾气?的少年,这是他的儿子。
此刻的他的神台前所未有的清明,记得都城改换,记得他的皇后早就死了,他们的女儿江央被送走了,说:“这里,是你?的王朝了。”
所有该给宜章的,他都已经给了他,一个新?的皇城,一个新?的政权伊始。
这里是一张白?纸。
宜章大可一展宏图壮志,不必再受祖制束缚,也没有结党营私的老臣来牵制他。
所有的过去?,都留在过去?。
赫枢照旧懒散的倚靠在矮榻上,抬起手指,抚了抚他的肩:“宜章,记得不要?让父皇离你?的母后太远,但是,也不要?惊扰她?。”
“父皇?”宜章恍然一震,在他的塌边跪下来,悟出了话?里的意思,父皇要?葬回旧都去?。
宜章垂着头,阴影垂落在他的脸上,赫枢的手背上一片湿润温热,宜章为他哭了。
赫枢想笑一笑。
这是帝王家,怎么可能既得江山,又?要?美?人恩。
没有人教过赫枢,如何去?爱一个人,他也不知晓,自己这一生是否被人爱过。
他只能依照自己以为的方式,去?爱这些人,他的女人,他的血脉,他的臣子。
赫枢的身体渐渐冰冷,可他觉得,整个灵魂都前所未有的灼热,就此,他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灯枯油尽。
“父皇!”宜章从未想过,这个男人会死,即使他晓得万物皆有春生秋杀,人亦逃不过一死。
他在短短数日之内,失去?了阿姐,又?失去?了父皇。
宜章成了新?的君主那一天,他在江央公?主的旧居里独自待了许久。
黄内侍来寻他,宜章随手翻开了桌上的一本书,下意识抬起来挡在了红了的眼前:“我没有事。”
这时,从书页中掉落了一片薄脆微黄的纸笺,飘飘荡荡地,落在了他的脚边。
宜章俯身去?捡起来,见上面是横七竖八的江央二字。
字迹不是很熟练,甚至有些拙劣,可笑的是他一眼就能认出来,这是陆危的字迹。
他想起那个午后,他站在陆危身后,彼时他以为,陆危不过是十分忠心罢了。
他看?见陆危虔诚的在纸上写下的,不止是简单的江央二字。
而是他至死不渝的信仰。
是自诩高贵的他们,都不曾拥有的纯粹。
他们始料未及,这是个谁都意想不到的变数,他以死换来了他们的生。
起初得知陆危死讯,他的心里甚至浮现起了一丝庆幸,以为陆危死掉了就死掉了,阿姐的悲恸迟早会随着时间的消逝变浅。
但谁知那种痛,天长日久的在深化,只是一点点的,将阿姐的一切洇成了灰白?之色。
宜章失策了,他第一次去?算计一个人去?死,可同时也失去?了阿姐。
他咬牙半晌,垂泪低喃一声:“阿姐……父皇。”
黄内侍看?着面前的少年风华正?茂,一身玄袍垂裳,君主之身。
他尚未习惯用“寡人”二字,他没有可以抱头痛哭的人,只好躲在这个小小的宫殿里悲伤过后,自己咬牙一步步向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