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九章(1 / 2)
午后的阳光没有正午那么刚猛,但相对的,蒸腾了一天的地面反射上来的热气,令整个圆环状的竞技台不可避免成了一个朝天打开了口子的蒸笼。
闷热,混沌。正如场子里每一个人脸上所写的表情。
那些表情是千奇百怪错综复杂的,一种想嚷些什么,但什么也嚷不出的感觉。以至这个原先因为展琳不知好歹的闯入而引起公愤,导致现场砸锅般混乱的地方,此刻只留有一片压抑过后的嗡嗡声,还在宽广的圆口上方回荡。
从面具人突然的入场开始,整个竞技场就被这样的氛围给笼罩住了,因为那些上竞技台试图将他撵出去的守卫,在一人匆匆奔入对他们耳语一阵后迅速撤离的异常表现;因为他在挑战了那名希伯来人之后,俯身对躺在地上急促喘息着的败北者说出的一句话:
“我代替你比,输了,你的挑战金我出。胜了,所有的奖金归你。只要你同意。”
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全场所有人听得分明。全场当时一片哗然,而被守卫撵出场外的展琳随即看到,那满脸血污的男子眼中迅速闪过一丝光,然后,毫不犹豫地点头。
如果说那名希伯来人是以竞技过程中宣泄的残暴感受快感的怪物,那么这个面具人,应该就是那种以挑战强者,从胜利或失败中寻找乐趣的怪物。
因为他上场后并不急着比赛,而是给希伯来人一个比较充足的休息时间。然后在希伯来人冷冷的目光和观众疑惑的眼神中,他自顾着在竞技台中央坐下,抬起头,静静望向天。
比赛前给对手充分的休息机会,不叫格守公正,那是公然的没有把这个对手,给放在眼里。
展琳不知道这个希伯来人还会隐忍多久。抱肩站在离面具人不太远的地方,仿佛一座铁塔,一尊雕像,纹丝不动的面部轮廓传达不出他内心的分毫。从面具人出现那刻开始,到他堂而皇之在自己眼前坐下,始终未吭一声。
她开始兴味昂然。
场子里忽然再次骚动起来,在希伯来人迈动步子的一刹。
缓缓朝竞技台中央走近,他的目光一眨不眨,凝视着面具人那比自己小了足足一圈的身躯。而面具人久久仰望着天空的视线,在观众突然之间响起的一阵骚乱声中,则迅速低头朝展琳的方向扫了一眼。
然后静静起身。
还没回头,身后高大的希伯来人石墩般的巨拳已夹带着劲风猛然袭来,迅捷,不带一丝犹豫。全场一阵惊叹。当面具人结结实实挨了那一拳,一个踉跄朝前扑倒的瞬间,整个竞技场又恢复了原先火热的癫狂。
展琳在那些惊叹夹带着无数咒骂和嘲笑声中轻轻叹了口气。
真的没想到,之前的骄傲原来不过是摆酷啊……带着面具很神秘的样子,却原来不过是插满蒜头装刺猬的角色。
人群中再次掀起一股热烈的声浪,因着面具人倒地的身躯被希伯来人一把抓起,朝着他小腹部位猛击。
身体朝后顶了顶,展琳打算转身挤出人群。看了差不多半天的竞技,或多或少对这名希伯来人的喜好有所了解。知道一旦被他控制住的对手一时半会儿是没法让他停手的,这也是那么多人受这么重的伤,并对他的拳毛骨悚然的原因。
你能叫一只饥饿无比的野兽停止咀嚼口中的食物吗?不能。
所以这又将是一个大同小异的结局,所以展琳不再有兴趣把它继续看完。
“希伯来人!!希伯来人!!!希伯来人!!!!”四周的尖叫一浪高过一浪,很明显的,竞技台上那个除了偶而的防守,直至现在没机会出过一拳的面具人此刻的下场,基本已经达到了激发出围观者兽性的标准点。因为即使周围那么嘈杂的声浪,都已经无法掩盖台中央那些拳头击打在人肉体上,一声声沉闷的撞击和骨骼因此而挣扎出的脆吟了。
展琳回过身有些艰难地朝后面的人堆里挤去。
“琳?”好容易在面前两个大汉的肩膀缝隙处找了个地方钻过去,不期然撞到的一堵肉墙,以及肉墙上方传来的有些惊讶和快乐的声音,让她不由自主停下了手里奋力排人的动作。
“路……路玛?”
“巧啊巧啊,”弯着双琥珀色的眸子,路玛一把搭住展琳的肩膀,不由分说将推她重新推回原地,然后乐呵呵地东张西望:“哎,总算挤出来了,这里视野不错。”
“路玛,我……”
“你也喜欢观看竞技吗?有没有押钱?我看看我看看,押谁好呢……”捏着下巴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当然如果那双永远严肃不起来的眼睛出卖不了他的话,或许还能装得像点。
“我……”
“啊!就那个带面具的了!”
“路玛!”在他肩膀上用力一拍,展琳带着懊恼的大叫总算制止了此人的喋喋不休:“好不容易挤出去你干吗还把我推回来!押什么押,要押就去押那座大山,否则你赔得连家在哪里都分不清楚!看看带面具人那样子,仔细看看清楚再考虑怎么个押法先!”
一口气发泄完,却发现那个小子优哉优哉靠着柱子站在边上凝视着竞技台,根本就连一句都没听进去。将一头凌乱的长发束到脑后,他嘴角轻扬,眼睛一眨不眨注视着优势完全一边倒的竞技台,不知道在笑些什么。
“路码?”
“哎……”不晓得为什么,他忽然摇头叹了口气,但脸上笑容依旧,实在看不出他在感叹些啥。
“路玛我要走……”
话还没说完,却见他忽然双手一撑,翻坐到粗实的绳索上。抬手在嘴前握了个卷,对着竞技台的方向扯开嗓子大叫:“疯子!玩够了没!到现在还不动手,想把人弄死吗!”
展琳愣了愣,看看路玛,再看看场上那个正不把人折磨死不罢休地殴打着对手的希伯来人,一时,不知道他到底吼的是谁:“喂,路玛……”
“疯子!快动手!!”颈上青筋隐隐泛起,路玛一边对着场子里大吼,一边从那比少女的脸还要柔媚上几分的脸庞上,绽露开一圈兴奋的红晕。展琳有些惊讶。说实在的,至今为止,他还从未见过这个始终带着温和笑容的男子,露出过这样粗鲁放肆的快乐。
“我要走了。”看他那么开心投入,她也不好再说什么,拍拍他的肩,闪身,擦着他的身体重新往外头挤去。
“去哪儿?”还没绕过路玛的身侧,一只手蓦地被抓住。不等她开口回答,另一只手已将她的脑袋轻轻按住:“看完她,小妞,”几乎是强迫性地将展琳的脸转向竞技台,路玛轻轻微笑:“看完她,小妞,我保证会很精彩。”
话音刚落,展琳有些愠怒抗拒地望着竞技台的眼,陡然间瞪大了。与此同时,四周原本充满了亢奋的喧嚣声,亦在短短的数秒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整个宏大的竞技场内,只剩下一声声粗重的喘息,以及一种奇特的,关节爆裂般的声响。
那个希伯来人被面具人推了出去,右手用力握在左臂上,看着半蹲在地慢慢站起身来的面具人,胸膛一起一伏。他的脸色是惊诧的,甚至,隐隐带着一丝恐惧。
爆裂的声音就发自面具人的体内。
单薄的努格白早已在希伯来人的拳脚下变得破碎不堪,一层古铜的肤色透过破裂的衣料,在阳光下和着汗水折射出一种金属般的光泽。经受了希伯来人狂风骤雨般的击打,他竟然还能够站起来,在出其不意地对希伯来人挥出一掌后,他微弯着腰原地站立不动,十指交叉,轻轻摩挲起自己的指关节。
随后他突然出手了,在众人还在狂热地为希伯来人喝彩的时候,几乎没见他怎么动作,那修长优雅的身体已经蓦地出现在了希伯来人的眼前。
抬手,一击。
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闷哼,那比他足足高了一整个头的希伯来人庞大的身躯,在半空中划了道弧线,轰然落地。
这就是展琳瞪大了眼睛,以及场外一片寂静的根本原因。
而面具人的动作显然并未因希伯来人的倒地而有所停顿,他庞大的身躯刚刚着地,那鬼魅般的身影已出现在他身边。希伯来人的动作也快,不等面具人一拳落到自己身上,他一个翻身避开拳风,从地上跃了起来,同时,左手一拳挥出。
展琳下意识用手按住了自己的右臂。自从替那名被打得半死的凯姆·特人挡了他一拳之后,每次见到他挥拳,她的身体竟不由自主有了这样的反应。
那一拳究竟有多狠,只有她心里最清楚。
而面对袭来的拳,面具人却不退不避。手微微一垂,迎着那拳直直便撞了上去。
展琳忍不住蹙眉低低一哼。与此同时,耳畔传来淡淡一声轻叹:
“哎……”
就在别人都因那拳击打在面具人身上发出的沉闷声响,而再次兴奋地骚动起来的时候,展琳身旁坐在绳子上轻轻晃荡的路玛,口中却再一次发出一声似笑非笑的叹息:“哎,又来了,这个疯子。”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嘴角含着的那抹浅笑,不知道为什么,在展琳的眼中,隐隐透着丝残忍玩味的温度。
但展琳并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深思,因为四周突然又沉寂下来,继而,爆发出一波更为喧嚣的热浪!
希伯来人的拳确实击到了面具人,站在展琳这个位置看,那拳结结实实击打在了他的下腹,那块靠近胃的位置。只是当面具人将放在身前的手缓缓抬起来的时候,她这才看清楚,那拳其实是砸在了他掌心。仿佛一面坚实的盾牌,不大,但稳稳阻止了对方铁锤般石头对自己身躯的侵袭。
希伯来人见势立刻急急收回自己的拳头,而面具人却没有给他任何机会。也不知道他哪里来那么大的力量,手掌吸盘般粘着那几乎比自己张开的掌还要大的拳头,五指一扣,反手,闪电般一扭。
“咔嚓!”一声脆响,不大的声音,在这片因紧张而逐渐凝固起来的宽广空间内,醒目得让人牙齿冷不丁一阵酸麻。
反背左手,希伯来人的整条胳膊在面具人一气呵成的流畅动作中,被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强扭在所有人的眼前。
全场的情绪因此而沸腾起来。
面具人用的这招拿中国人的话来讲,叫作四两拨千斤,通常在遇到比自己高大、力气强过自己的对手时采用。只是展琳没有想到会同样适用于那个希伯来人身上。一直认为他的身高他的巨大让他成了一个例外,他胳膊上的肌肉发达如一座座山丘,如果没有相当的力气,说实在的,想用这招也难。
那面具人必定有着同他相比并不逊色多少的力量,即使在竞赛刚开始时,他的表现几乎让人觉得不堪一击。
想着,展琳轻轻吐了口气,微微探出围拦的身体朝后仰了仰,以释放刚才一直保持这动作时,几乎被凝固了的血液。接着会产生怎样的结局,她基本上已经了然,因为一个‘因’。这‘因’既是产生这结果的‘因’,亦是她之前虽然面对于她而言几乎毫无胜算的希伯来人,却仍然敢去挑战他的‘因’。
那个‘因’就是希伯来人此时受制于面具人掌心,并被他拗成不可思异角度的左手。他的左手似乎曾受过某种打击,以至直到现在,都仍是他隐在发达肌肉下的一个小小的弱点。这是看了将近七场竞赛后,她才逐渐从这名希伯来人的攻击中看出的那么一点端倪,只是不知道,那带着面具突兀出现的男子,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面具人似乎终于正式开始了他的攻击。快、狠、毒辣,几乎刚才希伯来人施加于他身上的所有暴行,都被他完整复制了下来,然后以不差分毫的动作,一下一下干净利落地回赠到了那名希伯来人的身上。
观众逐渐分成了两派。一派依旧在为希伯来人,以及自己押在希伯来人身上那笔数目巨大的金子呐喊个不停。而另一部分人,却开始情不自禁为这名越打越酣畅的面具人喝彩起来。
他的动作实在是太漂亮,虽然不像中国武术那么一招一式都有具体的含义和出处,但实用的价值和美观的程度,却是一样的。那流转于台中央,无论怎么攻击都缠着希伯来人左手不放的身形,令人不由自主地会联想到一头疾速的猎豹,一只飞旋的猛禽,一只若隐若现的鬼魅……
纯粹的,自然而野性的妩魅。
展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妩魅’这个词,只是此刻绽现在那面具人身上的魅,真的是美丽到让人惊心动魄。如果不是路玛在一旁阴阳怪气的笑脸,展琳或许也要控制不住地随人群一起大声喝彩了。
那家伙此时懒懒倚在绳索上,拈发静静望着台中央那两人激烈的动作,而美丽的脸庞上,却已没了刚才兴奋的红晕和粗鲁的快乐。琥珀色的眸子是温文的,一如往常般和煦而明朗。
“琳,可失望?”当面具人修挺的身影以刚出现时那种踞傲的姿态,伴着四周如雷喝彩声从倒地不起的希伯来人身侧绕下竞技台时,路玛淡淡的声音,在展琳耳边轻轻响起。
展琳一愣,随即,摇了摇头:“很精彩。”
“当然精彩,”微笑,揽着她的肩,路玛带她从兴奋不已的人群间朝外挤去:“你在看凯姆·特第一勇士的即兴表演。这表演,并不多见。”
“凯姆·特第一勇士?”
“对,凯姆·特第一勇士。”快乐又带着那么一点古怪的笑容再次在他脸上绽开,虽然力排众力朝外挤的路上不停惹来别人粗鲁的咒骂和推搡,他还是很高兴的样子。直到好不容易挤出人群,站在竞技场大门外,他停下脚步微微喘息。而那双明亮的眸子,在低垂下来望向展琳的时候,悄然一闪:“想不想见见我们凯姆·特第一的勇士,小妞?”
展琳怔了怔。随即想起那人矫健的身手和后半场令人恐惧的爆发力,她悄悄咽了下唾沫:“想。”
“那么,”把手一招,路玛径自朝着前方大步走去:“趁他还没走,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