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第一百三十七片叶子(2 / 2)
“难道我有什么问题吗?!”“您连这样的问题都问出来了,我想我已经不需要再说什么了。”
“你是不是还在埋怨我当年的事?”顾怀雍忽然站了起来,他拿过旁边放着的檀木拐杖,拄着拐杖朝着顾栩走去,“你是不是怪我在你被绑架的时候没有救你?所以你才处处与我作对?”
“那件事是私事,与工作无关。”
顾怀雍一声冷笑,脸上的老年斑随之抽动了起来:“你果然还是在埋怨。否则你为什么不表态?”
“谈不上埋怨,”顾栩定定地望着他,“我早就释怀了。我不表态的原因是,我不能否认我从来没有怨过这件事。我不想对您说谎。”
“我曾经很喜欢你,顾栩。”顾怀雍忽然说,“虽然收养这件事的确是我向那座城市妥协的权宜之计,但收养你,是我心甘情愿的。”
“……”
“你是个很聪明的小孩,我一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了……你和我很像,我说的不是容貌上的近似,而是那种感觉。你的眼神很倔强。就算你已经病成那样了,你看似平静的脸上也从来没有过绝望。于是市长一提我就同意了。你有心脏病又如何?能治就好。”
“那个时候我和赵老师的关系已经不好了,她太……太贪婪了!她总觉得她吃了亏,为了我付出了天大的一切,于是她总是说、总是说……谁愿意总是在愧疚中生活呢?是我逼她的吗?她连我收养个孩子都要念叨——笑话!钱都是我挣的,她说那么多干什么!我早就该和她离婚了,如果不是她在那里怂恿,我怎么会在绑架案的时候昏了头?你知道吗?她说的可是‘哪怕顾鑫被抓了,我也不愿意去救!’她太可怕了,那可是她的亲生儿子啊!”
“事情都过去了。”顾栩淡淡道,没有任何情绪。
顾怀雍观察了顾栩好一会儿,他比顾栩矮一点,因此不得不稍微仰起头。这似乎让他很挫败,因此没一会儿,他就偏开了头,不再看顾栩:“你总是这样。你像是没有情绪一样,但你其实心里有着熊熊的火焰……好吧,你确实和我很像。老实说,虽然顾鑫是我的亲生儿子,我还是觉得与他有隔膜。他和他妈太像了。而你,我一看到你的眼睛就知道,我们是一路人。”
“我曾经是那么的想要让你继承我的衣钵……我把你当自己的孩子来培养……是,我的确在绑架案中因为怂恿而放弃了你,可是在那之后,我对你还不够好吗?我给了你名字,供你读书,给你最好的教育资源,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养子看过,你在盘古集团工作得好,我也为你高兴……然后我养出了一匹白眼狼,这匹狼在成年之后就杀了我。”
顾栩不言。
顾怀雍恨恨道:“你是不是在想怎么驳斥我?是不是要说,我在你成年之后就立刻找你追要了成年前的养育经费外加十倍的利息太冷漠?是不是要说我把你在盘古集团各个底层部门来回赶,以至于你甚至亲自下过三个月的矿太残忍?是不是要说我逼你把天一影视送给顾鑫太过分?是吗?可是我毕竟还是治好了你的心脏病!我也不想!”顾怀雍的声音忽然带上了一点悲怆,趁着他身后江河日下的夕阳,仿佛一个老旧帝国的最后挽歌,“我不想这样,我是真心想培养你的,我很欣赏你……可是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呢?为什么我总是控制不住地厌恶你呢?我看到你就恶心,听你说话就觉得反胃,我不想让你快乐,我希望你一事无成,顾栩,你的一切都让我觉得虚伪。我毕竟还是治好了你的心脏病!”
“我也一直想问,”面对着这样的唾骂,顾栩依然没有改变自己的表情,“您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您曾经是一个那么善良的实干家,充满激情,将希望带给身边的每一个人,同情每一个您见到的弱者。您是大家都交口称赞的大好人,每个人都发了疯地崇拜你。”
“而我现在成为了众矢之的……”顾怀雍喃喃道,陷入了旧日的回忆,“而你说的那些,甚至已经不能让我的血液再次沸腾了。那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这是为什么呢?”
“我原本也是狠不下心的……可是我渐渐狠得下心了。一次狠得下心之后,那么什么事情也都容易了……你会发现,所谓的善良根本不值一提,那只能拖累你走向巅峰的轨迹。养子的命?下属的命?全公司的命?都算什么呢?我将建立伟大的帝国,那些都只是必要的牺牲罢了。我为天下计,岂惜小民哉?”
沉默,漫长的沉默,很久之后,顾怀雍近乎梦呓一般地低语:“或许我当初根本就不该和他做生意……”
顾栩皱了皱眉。
他一直以为,顾怀雍变化的肇源是那场影响深远的绑架案。但从顾怀雍的话语来看,显然他的转变要出现在那次事之前。或者说,绑架案的抉择是结果,而不是一切的起因。
但是顾怀雍不肯往下说了。他像是终于大梦初醒了一样,闭嘴不言。沉默了片刻之后,他重新开口道:“你是不是要去收拾东西了?”
“我本身也没有什么东西,我准备明天让工人帮我全部装走便可。”顾栩说,“带走一些纪念品就行。今天来,主要是想和您道个别。”
“这倒也是,”顾怀雍低低地笑了,“没必要再装下去了,这个家已经散了……早该散了……顾栩,你现在要回去了吗?”
“如果您没有别的事的话,我想是的,我得回去了。美南还在等着我。”
“美南?是那个女孩?”顾怀雍看向他,“你说起她的名字的时候很眷恋。我也听说你向她求婚了——你真的觉得你们能永远这么要好么?”没等顾栩说话,他又开口了,“你肯定是这么觉得的,因为我当年也是这么觉得的,他们说我和赵老师不合适,我偏不信,怎么可能不合适呢?她是这么的完美……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的事情与我无关,那么,既然爱她,那就在一起吧。或许你会后悔,或许你不会,谁知道呢?只是如果是我再来一次,我大概再也不会选择经历任何的婚姻了。婚姻是一切的墓地。”
“婚姻并不是墓地,个人的动摇才是。”顾栩道,“虽然您将我能说的一切回应都提前说了,但我还是要说,世界上没有两片同样的叶子,我和美南也不是您和赵老师。曾经的我也想过,如果不开启,是不是就绝无可能失去?但直到我遇到了她之后我才明白,如果不开启,我就永远不会快乐了。我只想和她在一起。”
“我在你的脸上看到了笑容,你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那么,我祝福你们,永远地祝福你们。”
“谢谢您。”
顾怀雍不再说话了。他又慢慢地坐回到了躺椅上,呆呆地望着已经快要看不见的斜阳。顾栩等了一会儿,便告了声别,准备离开了。顾怀雍也没回话。
顾栩已经走到了玄关,忽然,他听到了顾怀雍的声音:“我最后有一个问题要问你。”虽然隔得很远,但顾怀雍的声音却很大,以至于听得非常清楚,“告诉我,五年前的那场逼宫,和你有没有关系。”
“五年前,我下了台,局面却恰到好处地变成了非你不可……这真的只是巧合吗?你真的只是临危受命吗?你真的一点野心都没有吗?”
“还没来得及。”顾栩道,“我确实想要推翻您,但按照我的构想,最好是再等半年到一年的时间,到我完全吃透了这个公司的一切运行机制为止。”
“哈哈,还没来得及……你果然还是想推翻我。我养育了你,你却想推翻我,哈哈,哈哈……”
“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您,”沉默了几秒后,顾栩开口了,他也没有回头,就像顾怀雍也没有回头一样,“当初王如一的背叛,和您有没有关系。警方告诉我,王如一生前见过您。但因为他没有从您那拿走过任何东西,所以警方判定,您和王如一的碰面只是巧合。”
顾怀雍笑了:“你果然还是在埋怨我。你就是因为埋怨我毁了你的一切,你才也原样报复我。所以你的意思是我活该吗?”
“没有,父亲,”顾栩叹息道,“为什么到现在您还是不明白呢?无论您私底下对我如何,是好,是不好,是恨,是爱,我们今天会走到这一步,都和这些无关。哪怕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过任何隔阂,哪怕那些所有的事情都不曾发生过,哪怕我所有的记忆都停留在被您拯救的那个六岁,然后无限延长,只要您的政策始终不变,我就永远会反对您。”
“你不怕我把这些都说出去?顾栩,我全都录音了。”顾怀雍冷笑道,“等我把他们放出去,你虚伪的形象就毁了。大家就都会知道,你是一个被养父收养、却还阴谋颠覆养父的、毫无廉耻的小人!”
“我不在乎。”顾栩毫不犹豫地说,“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我甚至不在乎您怎么看我。哪怕全世界的人都骂我,我也要反对您。您是不对的,我要纠正您的问题,我要让盘古集团走一条更长远、更共赢、更能捍卫人之为人尊严的路。您不愿意走,那么我来走,我来抗下所有的责任,骂名也好,善名也罢,都不重要。我全都不在乎。”
“就为了那些人?我是真的不明白,那些人和你有什么关系呢?那些人和你不就是最普通的、没有任何意义的雇佣关系吗?你付钱,他们干事——这就是完整的关系!管那么多干什么?”
“您既然已经这么说了,那我想,我们的对话也应该结束了。”顾栩淡淡道,“我想表达的已经表达完,您想传达的,我也全都明白。我们之间已经无话可说,我也是时候该离开了。”
“我不会后悔,我永远不会后悔,”顾怀雍怨毒地说,“你不要以为你就这么赢了,你,岑商……没有这么简单。我一定会回来,而你终将一败涂地!”
顾栩直接关上了门。
顾怀雍歇斯底里的咆哮戛然而止,就像是他和顾怀雍延绵了这么多年的关系一样。那是他最后一次见顾怀雍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只有一更,因为这一更太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