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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神色一滞,随即便是目光转冷,语声也随之变得冷硬:“原来皇上对哀家与康王的一举一动都是清清楚楚。”
钟离烨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也只是以往。在我留在母后、康王身边的心腹被逐出宫后,就不是太清楚你们的动向了。”
皇上做到他这地步,还有什么可隐瞒别人的?还有什么是不能承认的?
他继续道:“我震怒之下,将一女子送到萧旬府中,康王却在之后与秦、罗二人来往,混淆我视线。母后不会不知道他到底意欲何为,可是您由着他恣意行事,不外乎是要让我认为他最起码不是虞绍衡的同谋——可您也让我不能再重用秦、罗二人了,您知道么?”
他缓缓站起身来,自嘲地笑了笑,“母后,我就是这么变成孤家寡人的。如今我只能无所事事,饮酒作乐。我是不能指望了,康王若有那份才干,母后去让他夺回实权。他真做得到的话,我必然让出那把龙椅。”
太后已不能再留在这里,她想站起身,却已无力,需要宫女扶着起身。
回宫路上,太后想起了几年前的事。若非今日钟离烨的一番话,她几乎已将那件事忘了。
那一夜,康王执拗地站在她面前,要她帮忙为指他婚。
可康王要娶的人,是钟离烨看中的人。
她声色俱厉地训斥了康王多时。
康王在她面前落泪了,低声问她:“我这一辈子大抵只有这一个心愿需要母后成全,您怎么就不能答应我?”
是为此么?应该是,因此事,她在后来始终坚持让钟离烨与先皇后大婚,始终显得心意坚定。
她想在皇帝大婚之后,成全康王。却没料到……
如果当初她遂了钟离烨的心愿,鼎力相助,如今……是不是就不会落到如今这地步了?
后来,她把这件事忘了——是从本心不愿记得。为人母的,哪个愿意自己承认自己在一些事情上对膝下孩子有失公允?
“母后,我就是这样成为孤家寡人的。”
钟离烨这句话反复在她耳边响起。
她的儿子成了孤家寡人,她有意无意也罢,功不可没。
她那勤政爱民、心思缜密、偶尔任性的儿子,一直以来,都是觉得太孤单吧?
她肯帮他的,也只有当初几年让他更安稳的坐稳皇位。她从来不曾像对待康王一样,将他当成一个儿子一样,去处处关心、呵护。
“我就是这样成为孤家寡人的。”
这透着无尽寥落却无怨恨的言语,她一再想起,久而久之,变成了诛心之语。
钟离烨在今日之前,待她都是孝顺恭敬有加。
若非到了今时这地步,若非到了迷惘彷徨至极的地步,今时这一席话,他是永世也不会说出的吧?
多少年不曾落泪的太后,忽然停下脚步,掉了泪。
回到宫里,太后便召见康王。
母子相对,太后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当初为何执意要娶叶昔昭?要的终究是那女子,还是叶相的权势?”
“……”猝不及防被问起前尘事,康王有片刻茫然,随即才反问,“母后因何问起这些?”
“只管回答我!”太后语声冷硬,“你到此时,难道还看不出这其中千丝万缕的关系么?我要知道的是,你当初是有意与你大哥争夺叶家势力,还是因美色所致。”
康王汗颜,心说我能说都不是么?他那次是心甘情愿被萧旬利用了一次——既能摆钟离烨一道,又能得到萧旬的信任,是一举两得的事。
有了萧旬的庇护,钟离烨何时对他生出歹意,他就能及时得知,日子不需再终日过得紧张兮兮。若没萧旬与虞绍衡,如今又怎能如愿抱得美人归?
否则……只是为了一名女子,七尺男儿怎么会落泪?想得到心仪之人,去争去用计谋才是正道,与母亲痛哭流涕,谁不知道那是于事无补,全无用处。
只是,这样的话又怎能对母后说出?太伤人了。
到最后,康王硬着头皮撒谎,道:“是想要叶家的权势,看出皇兄也有此意时,才忙不迭来求母后。”
太后目光复杂地看着康王。
康王担心太后认为自己觊觎皇权,忙又解释道:“那时少不更事,是意气用事,母后可不要误会。如今我已得到意中人,再不会生妄念野心,母后只管放心。”之后咬了咬舌尖,撒谎就要试着圆谎,真累。
太后不听他这解释还好,听了险些被气晕过去,“你!你哪里有一点皇家子嗣的骨气!如今你皇兄无心朝政,你又是这种没出息的心思……”说着话就站起身来,急得来来回回踱步,“只恨我当初被你混淆了视线,一如你皇兄之前被你混淆视线一样……你!你这个罪人!”
康王暗自叹息一声,想着自己还是别再说话为好。犹豫片刻,他哀怨地看了太后一眼,屈膝跪了下去,一副任由处置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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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叶昔昭仍是觉得身心疲惫。
生子时的感觉,就像是一直正在坠入深渊的过程之中。似乎总有一种无形的力量试图将她推入漆黑的永夜。那份疼痛,揪心,似是要将她撕扯开来要将她整个人掏空一样。
而在深渊彼岸,便是她的夫君、她的女儿,她未出世的孩子。他们是黑暗无助中的一线光,是给予她勇气力气的温暖光线。
走完这历程,整个人犹如重获新生一般。
孩子已平安落地,是男孩儿。
终于,心愿得偿,再无后顾之忧。
她在梦中想到这一点,为之欣喜,恍然醒来。
睁开眼来,就看到了虞绍衡。
“绍衡。”叶昔昭轻声唤道,之后,视线便梭巡在身侧,寻找孩子。
“瑞哥儿抱去正屋了,娘看着呢。”
“哦。”叶昔昭抿唇微笑,“瑞哥儿没什么不妥当吧?选好乳母没有?对了,瑞哥儿长得像谁?”
“孩子好端端的,一丝不妥也无。”虞绍衡先回答她心中担忧,之后才说起她另外的疑问,“娘已经选好了乳母。长得像谁……你不是看过了么?”
“我那时太累,不是看的很清楚。”
虞绍衡笑了笑,握住她的手,吻了吻才道:“听娘说,长得像我。”
他必然已经看过孩子,却不能确定这一点。叶昔昭不知道他在这件事上是与她一样迟钝,还是一些父母都如此——对着与自己容颜相似的小人儿,短时间内还看不出。
芷兰的声音在屏风外响起:“夫人,您醒了?吃点东西吧?奴婢已经端来了。”
叶昔昭笑应道:“好啊,你进来吧。”
虞绍衡知道她还有些虚弱无力,将她扶了起来,又拿过迎枕给她垫在背后。
芷兰进到门来,服侍着叶昔昭喝了一碗羹汤,又等小丫鬟服侍着叶昔昭漱口之后,才笑盈盈退出去。
虞绍衡坐到她身侧,帮她将一缕发丝别到耳后,“感觉好些没有?”
“嗯,好多了。”叶昔昭寻到他的手,汲取他掌心的温度,凝着他星眸,笑问,“听说孩子落地之前,有人耐不住性子要闯进来?”
虞绍衡有点尴尬,“的确是。”将她的手握紧了一些,又道,“觉得你应该想我陪在你身边。”
“有你在,我还怎么生孩子?”叶昔昭心念转动,发现自己对那种情形根本没有丝毫想象力,笑意便更浓了些,“之前胎位稳,稳婆又时时在近前照顾着,根本不会出问题的。”
“生孩子这种事……”虞绍衡低语着,没把话说完。他想说的是,如果上次他也曾陪在她身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再生这第二胎的——亲身经历那种等待、那种恐惧,一刻都嫌长,何况整整大半天。那半日光景,几乎将他此生耐心、定力都耗尽了。
叶昔昭明白他心绪,不想继续这话题,问起忻姐儿。
虞绍衡就笑了起来,“围着娘团团转,祖孙俩一起看着瑞哥儿呢。”
“也不早了,快让娘回房歇息去。”
“好。”虞绍衡安置着她躺下,“二弟妹、三弟妹来过,是担心你,我让她们明日再来。”
“嗯,这样再好不过。”叶昔昭阖了眼睑,心里却在思忖着三夫人,这人倒是与虞绍桓一样,也不知道心急——成婚都多久了?她这子嗣艰难的都已有了两个孩子。那对夫妻也实在该添个孩子了。
此刻,三夫人正坐在临窗的大炕上,赶着亲手为瑞哥儿做一件小袄。衣料是她特地跟太夫人要来的,面子里子都特别柔软,不会伤到那小人儿的肌肤。
一面飞针走线,脑海里一再闪现出瑞哥儿的小模样。孩子足月出生,胖乎乎的,眉眼清晰,是典型的虞家男子的样子。
大嫂日后不要太偏爱那孩子才好。这么想着,她唇角上扬,愉悦地笑了起来。
便在此时,虞绍桓进门来,遣了服侍在室内的丫鬟,在她身侧落座。
觉出他带着外面的寒气,三夫人蹙了蹙眉,“去烤烤火,冷。”虽说今年天气不是很冷,还不到生火炉的季节,但是因着叶昔昭房里已生了火,太夫人和二房、三房也跟着早早享了福。
虞绍桓不予理会,只是问道:“给瑞哥儿做的?”
“是啊,不然为哪个?”三夫人将他看小衣服的样式、颜色,“看着怎样?”
“不错。”虞绍桓认真地打量几眼,“针线是越来越好了。”
三夫人笑了笑,瞥过他身上的石青色锦袍,那是她为他做的,“也只是你不嫌弃罢了。我可比不了大嫂的针线。”随即又低下头去,继续做手边活计。
“有这心意就好。”虞绍桓的视线便落到了她脸上。
这一年了,她在他眼前,意态逐日变得娴静从容。偶尔也见到她帮忙打理内宅事宜,那种时刻的她,眼中总是闪着慧黠的光芒,像是一只小狐狸。
没办法,她现在对大嫂是自心底的尊敬顺从,原因自然是不曾忘记她家中有事时大嫂给予的帮衬。而对于二嫂,她却是自进门就没变过态度,总是对二嫂凡事太过谨慎略有微词,如今分明是每日在小事上逗二嫂生出抱怨,全把这种事当乐子了。
他记得太夫人对他说起她的话:“四娘其实是个聪慧的,惯于审时度势。人是你大嫂与我帮你选的,可在侯府风雨飘摇时,我们都不能时时提点,虽说是各有不得已,我们也总觉得这是我们的过失。是以,有些事,你也别再记在心上了。如今四娘精明干练,又恪守本分,你们好生过日子才是。”
这话,母亲似乎是在大半年之前说的,也许是更久。
其实,一度夫妻生出嫌隙、心结,他要承认,自己也有责任。见她自作主张,心里便只有恼怒,没耐心去提醒、指责,后来索性做起了冷眼旁观者。
思及此,他拿过她手里的针线,丢在一旁,柔声问道:“府里已经四个孩子了,你就没想过我们何时也添个孩子?”
三夫人不由脸色微红,“这、这也不是我说了算数的,你又总是忙得四脚朝天……”
虞绍桓闻言便轻笑起来,不管不顾地将她抱起,走向寝室,“便是再忙,也要腾出这时间来。”
三夫人先是失声低呼,嗔怪地捶了他一拳,随即抬眼看向他。
他此时也正在看着她,眼底有愉悦的笑意,目光灼热。
她自心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跳漏了半拍。
这厮如今是真的将她看在眼里、放在心上了吧?
她如今也算是对他动心了吧?
两个从骨子里无意于儿女情长的人,生出情意来,多不容易。
片刻后,寝室内响起衣料窸窸窣窣的轻微摩擦声响,男子与女子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低喘声。
女子低声抱怨着:“你别咬我啊……你到底去哪儿了?身上这么凉……痒!你别……”
“关四娘,”男子语声中含着浓浓的笑意,“这不行那不行,何时起你开始这么娇气了?”
女子底气不足地轻哼一声,沉默片刻之后,仍是忍不住又一句抱怨:“你轻点儿……”这话她没能说完,被人以亲吻封住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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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昔昭生子的事,钟离烨是宫里最后一个得知的。
他听了太监的通禀,垂眸看着金樽中琥珀色的酒液,漾出恍惚的笑意,“好事。去将那柄成色最好的玉如意送到永平侯府。告诉永平侯,明日就能为他的儿子请封世子。”
“……”太监迟疑着,没应声。皇上这也太心急了,孩子刚出生就给了这么重的赏赐,且是要抓紧册封虞府世子……他不记得有过这种先例。
钟离烨语气加重:“照办!”
“是!奴才遵旨!”太监应声之后,偷眼打量皇上,觉得此时的皇上像是变了个人一般,分外落寞,像是一个被人遗忘的孩子一般。他因此眼睛有点酸涩,建议道,“皇上,奴才传几个人来陪你可好?”
“来陪朕?”钟离烨笑着摇头,“越是人多,朕心里越空。不必了。朕想见的,不肯前来。想让她争风吃醋……是朕太看得起自己了。”
太监红了眼眶。原本,他对这帝王只有淡淡的主仆情分,可今日听了这样的话,看到这样的皇上,竟是无法抑制的心酸。
“走吧。都走吧。”钟离烨晃了晃空掉的酒壶,“给朕送几坛烈酒过来即可。”
太监躬身退下之后,将皇上吩咐的事情一一照做了,到最后,他在深浓的夜色之中,去了正宫,面见皇后。
“皇后娘娘,您去看看皇上吧。皇上……皇上心境太消沉,情形真是不大好了……”
不大好了?虞绍筠微微蹙眉,直接将这话理解成为钟离烨真的病了,且病得厉害。犹豫许久,才带了一名太医,前去了芙蓉苑。
见到钟离烨之后,先是觉得太监危言耸听,打量他片刻之后,又是认同。
这男人到底是怎么了?
消瘦、苍白,唇畔却始终挂着一抹浅淡笑意。
虞绍筠走过去,在他对面落座。
钟离烨抬了眼睑,那双漂亮的凤眸没了往日的平静深沉,竟是分外无辜脆弱的眼神。
是什么将他击垮了?
钟离烨唇畔笑容的纹路加深,眸中多了一层无形的氤氲,“你来了。”
这是句废话,虞绍筠没搭话。
钟离烨抬手揉了揉脸。
那双手的骨节愈发清晰,脉络分明。
“这些日子想得太多了,前前后后的事全部贯穿起来,发现错的不是你们。错的是我,是我这命错了。”钟离烨说完这些,视线游转在近前,半晌才又找到一个空杯,放到了虞绍筠面前,“与我喝几杯。我也不知此时是醉是醒,你必然已将我当成了个醉鬼,那么,有话等我酒醒后再说。”
虞绍筠也没推辞,拿过酒壶,给彼此倒上酒,“我自进宫后便鲜少沾酒,今日便陪你放纵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黄桑居然是让我写着最糟心的,纯属意料之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