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零一章 汉水!血水!(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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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时分,左军驻在襄阳、樊城以及沿江各处的参将以上将领和监军、赞画、掌书记等文官,除必须留在汛地的以外,齐集“平贼将军”左良玉的行辕大堂。由于夏季夜短,虽然天色尚早,但是东方早已是一片霞光,大堂中灯烛辉煌。起初,众人在大堂中互相寒暄,小声议论。当卯时三刻一到,二门内咚、咚、咚鼓声响过,大堂内顿时鸦雀无声。稍过片刻,左良玉在中军总兵官和几名亲将的簇拥中离开后院节堂,从后门进入大堂,转过屏风,出现在恭敬肃立的众文武面前。尽管自朱仙镇大败之后,他的身体不如往昔,但从表面上看,他依然神态如常,十分威严。
左良玉在正中间蒙着虎皮的椅子上坐下,没有说话,轻咳一声,向旁边侍立的一位中军将领看了一眼。这亲将立刻将手中捧着的一个黄色、一个红色的锦缎匣子恭敬地放在案上。大家都知道那黄匣子中装的是皇帝圣旨,而红匣子中装的是兵部或其他中央大衙门以及各处督抚们送来的紧急檄文、军情咨文和重要塘报。中军总兵官见左良玉已经坐稳,向众人说道:
“众文武分班参谒!”
等大家参谒完毕,左良玉轻轻说:“坐下!”众人齐声说:“谢座!”随即纷纷在摆好的凳子上坐下。大家的心情惴惴不安,都将目光注视着主帅,希望从他的脸色猜出来全军的吉凶祸福。左良玉向众文武扫了一眼,开始说话:
“今日传你们大家来……”
众文武突然起立,肃然恭听。左良玉没有叫大家落座,接着说下去:
“据新野士绅密报,流贼前锋由刘宗敏、老回回、革里眼、王龙等人率领,大约八万之众,将于今日上午离开新野向樊城奔来。闯曹二贼全军贼众精锐数十万,也将随后赶来。襄阳控扼上游。为豫、楚、川、陕四省交通要冲,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皇上连降严旨,责成我军固守襄阳,挫敌凶锋。然后进剿、恢复中原,不许放一贼入楚。兵部檄文如雪片飞来,都是望我军固守襄阳,不使贼兵越襄江一步。本辕受今上厚恩,不管怎么危难。不应该辜负朝廷的付托,使全楚沦于贼手。今日之事,必须固守,固守!”
左良玉加重口气连说“固守”二字,使众将吃了一惊。他不等别人说话,又接着说道:
“襄王已于前年春天殉国,且不去说。可荆州也是藩封重地,承天为皇陵所在,倘有一处失陷,我辈死罪难逃。”
大家听到“死罪”二字。都心头一震,有人脸色变得灰白。
“闯贼兵马,多我数倍,连胜之后,锐气很盛。我军号称二十万,能战之兵不过十万出头,且都是新近招募来的,未经训练。眼下情势万分严重,望诸位齐心协力,尽忠报国。恪遵本辕军令行事。倘有擅自行动或见敌先逃,定斩不饶!今早诸位都留在行辕用饭,饭前不可擅离一步,听候中军传呼。分别到节堂听本辕面授机宜。都退下去吧!”
众文武齐声回答:“遵谕!”鱼贯退出大堂。
左良玉回到节堂,立即命中军将监军、赞画等几位高级幕僚请进节堂,陪他召见诸将。虽然他心中瞧不起这班文官,但是出于军中制度和习惯,他必须如此才好。趁着召见武将之前,他向高级幕僚们说道:
“目前局势。诸位都很清楚。全楚的安危、三军的吉凶,都担在我身上。本辕少读诗书,由伍卒升至阃帅,且受平贼将军之封。时至今日,心力交瘁。各位先生,有何妙计,请赶快说出,让本辕斟酌决定。事不宜迟,刘宗敏所率领的前锋精锐步骑兵七八万人,明天下午就要到了。”
幕僚们互相观望,没有人能说出什么妙策。停了片刻,有一位赞画站起来,带着浓重的湘西方音说:“钧座,卑职有陋见,不敢贸然说出。”
左良玉看了说话人一眼。这是一位举人出身的赞画,姓刘,是杨嗣昌的同乡,两年前由杨嗣昌举荐来的。左良玉对他厚给俸禄,却一直很疏远;而赞画也从来不曾有所建白。左良玉轻轻点头,说:“有什么善策,只管说出。”
刘赞画说:“以卑职看来,目前为我军存亡计,可虑者不在襄阳,而在德安与承天。”
左良玉心中一惊,问道:“为什么?”
“我大军二十万云集襄阳,或战或守或走,操之在我。卑职所忧者是江汉平原,千里空虚。倘若闯贼一面以大军攻襄阳,牵制我军,一面派一智勇兼备大将,率领三万精兵,由唐河县潜师南下,经湖阳,入枣阳,疾趋随州,攻破德安,然后占领应城、京山,回师攻陷承天,则我军在襄阳形如孤悬,欲守则接济已断,欲走则退路不通。到那时将士震惊,人无固志,稍有挫折,难免自溃。闻洪承畴辽西之败,就是如此。卑职赤诚斗胆,冒昧直言。当日洪督师有梁国公父子统领数十万虎贲貔貅拼死救援尚且不能救出,我军孤悬上游,如何预作准备,幸望大人三思!”
梁国公的封号,是朝廷斟酌再三之后,在礼部、翰林院等处拟定的若干个称谓之中选择出来封给李守汉的,寓意是国之栋梁之意。也有人说,当年的元朝梁王为元朝守卫西南疆域,和眼下的李公爷父子所作所为极为类似,所以才有了这样的封号。
左良玉思考过这种危险,但没有很放在心上,现在听了刘赞画的话,十分重视。他望望其他幕僚,显然都很同意,只是无人说话,怕担责任。左良玉对刘赞画说:“据连日细作探报,看来闯贼目前只想全力夺占襄阳。像你说的这步狠棋,高明之至,闯贼和他的左右尚未想到。听了先生的话,我更拿定主意了。”
“大帅打算如何处置眼前的关口?”刘赞画不动声色的询问。
眼前,左良玉已经将这位刘赞画彻底的刮目相看了。当下也是毫不隐晦的向刘赞画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你看襄阳守得住么?”
左良玉貌似在问侍立在一旁的左梦庚。实际上却是在问刘赞画。
左梦庚同多数将领一样,经过朱仙镇之战,对闯曹联军怀有畏惧心理,何况目前双方兵力悬殊。对固守襄阳更觉毫无把握,但想到左良玉清晨时分的训话,特别是关于“我辈死罪难逃”的几句重话,他不敢直接说出不能固守的看法,稍停片刻。才绕着弯子说:“樊城难守;襄阳城有襄江阻隔,应该可以守得住。”
因为自己说了“樊城难守”的话,左梦庚担心遭到父亲责骂,早已将浑身的汗毛都树立了起来,将全身肌肉绷紧,准备迎接父帅的暴怒。左良玉看了看儿子,心里骂了一句“庸陋之才、不堪造就!”,又哀叹一声,“为什么东面的那个家伙,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女婿。个个都是人中翘楚,难道,当真是气数不成?”喝了一口茶,强自压制了一下怒气之后,左良玉才缓缓说道:“你错了,眼下这座襄阳城也守不住!”
“可是……”左梦庚完全没想到左良玉会自己说出“守不住”的话,“可是父帅今晨说‘必须固守’……”
“当然‘必须固守’,”左良玉打断儿子,“不‘固守’,流贼一来。就弃城而走,如何对得起皇上隆恩?再说,我轻易地弃守襄阳,宋一鸟那班人岂不会马上参我一本?”
湖广巡抚宋一鹤当年为避杨嗣昌父亲杨鹤的名讳。在递给杨嗣昌的名刺中自书“宋一鸟”。这一马屁行径随即在官场中传为笑话。此时左梦庚听了“宋一鸟”三字,想笑,但忍住了,恭敬地等着父亲再说下去。
“但‘固守’不等于守得住。‘固守’是我作为大将的决心,能否守得住则要看天时、地利、人和,尤其要看双方的兵力。现在谈天时。彼此一样;论地利,我们有一条襄江,但也不足恃。说人和,这些年,我们号称二十万人马,而朝廷一直按两万五千人的兵额发饷,难道要十几万人都喝西北风?所以必须自筹军饷,自筹军饷就必然扰及百姓,百姓自然对我们不满,人和也就谈不上。至于兵力,你也知道,敌众我寡,新凑的乌合之众,断难与流贼相抗衡。”
看见儿子一脸疑惑,左良玉接着说:“既然守不住,放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三条路。一是固守待援,可是援军在哪里?孙白谷新败;宋一鸟那点兵别说不会来,就算来了也是肉包子打狗,白送给闯贼一顿美餐;所以此路绝对走不通。二是像杨大人、虎大威那样,死守到底,城存与存,城亡与亡。这样我们自己的名节是保了,而朝廷将从此失去一支最能剿贼的大军,所以此路也不可行。剩下第三条路,就是先固守,到实在守不住时要全师而退,为皇上、为朝廷保存一支实力雄厚的大军!”
左梦庚脸上露出欣慰而敬佩的笑容。原来父亲早就有了全师而退的计划,可是却说得这么头头是道,冠冕堂皇!
“父帅所见极是!我们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