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玄衣(2 / 2)
蕙罗松了口气,睁开眼探看赵煦,却见他已躺了回去,还如先前那样仰卧着,双目已阖上了,面无表情。
蕙罗暗暗吐了吐舌头,收拾好奁盒,正准备出去,忽又闻赵煦说话了:“那天见你蒙着脸,我很不高兴,心想现在连你这样小小的丫头也会嫌弃我了……后来吐你那一袖子,是故意的……你们司饰内人都极爱洁净,那我就偏要恶心你……”
蕙罗不知事情原是这样,如今顺着赵煦之言回忆当时情景,不由一乐——这皇帝像老虎一样,大家都惧怕他,未曾想他竟也有如此孩子气的时候……一壁想着,一壁引袖掩口,遮住了满溢的笑容。
此后赵煦没再说话。有内臣和侍女进来,蕙罗告退,赵煦却又摒退众人,只留下蕙罗,道:“你再坐坐罢。我困了,你等我睡着了再出去。”
蕙罗只好遵命。赵煦闭目而眠,她枯坐着无所事事,便打开奁盒,立起里面的铜镜顾影自照。想起赵煦对她容貌的评语,不由更加着意观察自己的脸。细看之下情绪渐趋低落:她的皮肤不够白,眼睛不够大,鼻子只能说勉勉强强看得过去,嘴本来不算大,但双唇却略厚了些,香积说那叫“圆肥”,与国朝薄唇美人风尚相去甚远……最要命的是,她的脸不大,但肉却不少。学香道的内人为保持灵敏的嗅觉,是不食荤腥的,从小到大,司饰内人们都喜欢戏谑地捏她双颊,说想吃肉时咬她脸一口就好了……也有安慰她的,说她现在还小,等大几岁,脸就会瘦下去了,但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蕙罗想得郁闷,忽然伸手拍拍那肥肥的双颊,对镜中的自己咬牙切齿,最后看得越发恼火,干脆扬手把铜镜猛地覆下,“啪”的一声响起,她才陡然意识到房间中还躺着当今至尊,大惊之下回首去看,只见赵煦睁着眼安静地在看她。
蕙罗大窘,立即起身,面对赵煦讷讷地不知该说什么。而赵煦亦无语,依旧作睡眠状,但在闭眼之前,他眸中隐约有笑意一现。
以往她都是上午来为赵煦梳头,不到午时就回尚服局做别的事。但这日之后,赵煦命人在福宁殿一侧的院落厢房中整理出一间供她居住,要她随时伺候。蕙罗搬了过来。说是随时伺候,倒也并非时刻都须守在赵煦面前。他有时会在内侍扶掖下去内东门小殿接见议事的重臣,即便留在寝阁中,也是睡眠的时候多,蕙罗有许多空闲的时间。
搬入福宁殿的第一天,她便见到了一个很特别的人。
每年除夕,禁中会举行“大傩仪”,皇城亲事官、诸班殿直要戴上假面具,穿上锦绣彩衣或镀金铜甲,扮成神仙或将军,在禁中舞蹈,取驱除病魔鬼祟之意。这年因皇帝身染重疾,皇太后对这仪式更为重视,特命加购面具数百个,另选内臣加入亲事官队伍,连日午后在禁中演练,要在除夕时以数倍规模为今上驱祟。
那日午膳后,赵煦在寝阁小憩,蕙罗出至殿中,却见福宁殿侍女押班崔小霓在四处寻找杨日言。蕙罗问她有何要事,崔小霓说简王午后要来向官家请安,每次都是杨日言接引的,今日不知为何,简王将至,杨日言竟踪影全无。
简王是十二大王赵似如今的封号。
这日雪后初霁,一群小黄门正在殿外堆雪狮子,听见崔小霓如此说,一名小黄门随口回应道:“除夕驱祟,杨先生也要参加的。今日参加大傩仪的内臣在后苑演练,杨先生可能还在那里。”
崔小霓便道:“既是如此,你去把他寻回来。”
那小黄门正玩得高兴,听见命令虽然也答应了,但转身的模样并不积极,显然不乐意去。蕙罗见状便主动请缨,说自己现在无事,便去后苑去找杨先生罢。
蕙罗到后苑时,演练的队列已散,着彩衣的内臣们纷纷取下面具,三三两两地说笑着离开。蕙罗一一细辨,却未见杨日言。最后待内臣散尽,才见一人背对着她坐在瑶津池畔红梅树下,身姿颇似杨先生。
蕙罗快步过去,含笑轻唤“杨先生”。那人闻声回首,朝蕙罗看来。
他所着的不是神人彩衣,亦非将军盔甲,而是一身玄色大袖衣,腰悬宝剑,头戴漆纱幞头,脸上罩着半副金色面具。说是半副,因为这面具长只及他鼻梁中段,仅覆住他额头和一半脸颊,他的薄唇与弧度美好的下巴露于其下,肤色白皙,面部光洁,尚无须髭。
“杨……”蕙罗再唤,但语音迅速减弱,因那闪着冰凉金光的面具下那半张脸,以及那双凝视着她的眼睛,带给她的是一种莫名的陌生感。
那人注视她须臾,然后扬起左手,取下了金面具。
呈现在蕙罗面前的,是一位年轻男子无瑕的容颜,眉目俊秀如蒙神祇细笔雕成。皎洁白雪承托着他散开的玄色衣袂,他端然坐在瑶津池畔的湖石上,漫不经心地把持着那将军的金面具,看蕙罗的目光不带温度,神情肃然而冷漠。身边红梅于风中飘零,数片花瓣落于他玄衣肩上,还有一片轻悠悠地附在了他一侧眉间。他闭上双目,懒懒地抬手拂了拂,又再睁开眼,漫视近处的蕙罗,依然是居高临下的姿态,令蕙罗顿觉他们之间远远隔着几重山、几重水。
他给人的感觉那么陌生,但五官却又似曾相识。蕙罗暗觉讶异,直到他扬手挥袖的动作旋动了空气引出他袖底散发的龙脑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