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无还之土 一(1 / 2)
有时候所谓一生的奋武只不过为了曾在年幼时看见的那个凝固在思想深处的侧影。——江南
胤成帝三年九月三十帝都天启城。
池上莲花已经落尽了只剩下黑色的枝条纠结在水面上水上秋风萧瑟。长长的步桥都是用取意天然的木板搭建通往远处的水阁。青衣的年轻人独自站在步桥的尽头双手抱在袖子微微躬身静静地等待着。
马蹄声由远及近伴随而来的还有沉重的铁靴声。裹在黑氅的老人雷碧城在步桥前轻轻拉了拉马缰那匹仿佛铁铸的骏马便在年轻人面前默默地立住一双没有眼白的巨大马眼笔直地盯着年轻人雷碧城也在看年轻人。换了别人看着这样的一匹黑色神骏和三名巨神般的黑衣从者站在面前总不免惊惶不安而年轻人却丝毫不为所动他依旧拢手躬身而立嘴角带着一丝笑。那笑容淡泊和善令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亲近的意思可是看长了却又觉得有些木然因为那笑容仿佛是刻在年轻人嘴角边的久久的也没有任何改变。
“是雷碧城先生么?我奉长公主的命令已经在这里等候了一个早晨。”年轻人朗声问询声音清润温和。
一名从者趋前跪在马鞍下雷碧城踏着他的背下马:“是长公主的使节?如果我没有猜错是宁卿公子吧?”
年轻人彬彬有礼地鞠躬:“正是。我姓百里有个小名叫做宁卿长公主和身边的人也都那么称呼我。雷先生不见外的话叫我宁卿就可以了。”
“百里?”雷碧城略略有些惊讶“那么公子和百里长青先生怎么称呼?”
“是宁卿的父亲。”宁卿依然含笑。
雷碧城环顾四周水面开阔河岸上遍植柳树无边无际:“这座府邸本来应该是百里家的产业、百里氏主家的故宅。百里长青先生以擅权干政的罪名下狱之后家产没收这座府邸才被赐予长公主殿下作为夏季的凉宫吧?”
“正是。我小的时候还经常和父亲一起在湖上泛舟。家母早亡父亲为了寄托哀思经常折纸船作河灯有时候一夜就在船上过去几十盏河灯在水上飘浮。”
“百里长青先生绝世之材皇室重臣却因为小人的诬陷而获罪处死已经是不可思议的事。却没有想到百里长青先生唯一的儿子最后却效命于杀死他的白氏。”雷碧城这么说的时候踏上一步冷冷地看着这个年轻人目光中藏着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似乎想要从百里宁卿的眼神里逼出些什么来。
百里宁卿却随着雷碧城的进而微微退却他像是一根浑然不着力的柳条将雷碧城咄咄逼人的势头无声地化解了。他依旧带着笑:“雷先生这么说大概也是责怪我这个未能尽孝、也背叛了家族的无用子孙吧?不过我是个没什么大用的人小时候长在父亲的羽翼之下失去了庇护就活不下去。承蒙长公主的关怀令我可以存活好比覆巢之下保住了唯一的完卵这是莫大的恩典宁卿此生不得不报答。况且假使父亲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也更想看见我好好地活下去而非为他报仇血恨吧?
雷碧城微微愣了一下饶有兴致地打量这个年轻人点了点头退了半步:“好不愧是长公主身边的人。你这番话无懈可击。不过你不是没用的人在我所遇的人中能够不避我的目光而坚持那么久的人你是唯一一个绝无仅有!”
宁卿听到这里忽地捂住嘴轻笑起来。
雷碧城长眉微微一挑冷冷地看着他不说话。
“我感觉到雷先生的敌意了”宁卿撤去手还是温雅地浅笑着“不过我笑并非嘲笑而是雷先生绝世的人物却被我无意中骗了。”
“哦?”雷碧城问。
“我生来就是一个瞎子这双眼睛是废的从不曾见光。只是我的耳朵因此敏锐所以刚才都是借着听力和雷先生应对的。我也听说雷先生身怀神术与人对视威若神临可惜这些对我这个瞎子偏偏都是没有用的啊!”宁卿轻声道。
“瞎子!?”雷碧城惊疑地看着对方那双清澈的眼睛只觉得那双眼睛里也带着些温和的笑意令人自然而然地对这个年轻人生出好感来。他看了许久直到隐约觉得百里宁卿的眼神确实显得有些空虚无着像是始终聚焦在空无一物的远方这才有些相信了。
“这样的俊才却天生目盲令人惋惜。长公主在百里氏主家覆灭的时候保护公子想必也是看中公子的才华。好相逢幸甚”雷碧城对这个年轻人也多了一分礼节“请引路。”
“长公主已经在池中水阁里等待半日了。雷先生从殇阳关而来此时距离白毅将军克复殇阳关不过两天雷先生的马真是快。”宁卿转身而行。他看不见东西这是这条步桥是他幼年开始就天天行走的地方所以方向没有丝毫差错。雷碧城不带从者跟上了他的脚步。
这条步桥长达半里行至桥中便如踏在水面中央除了一条窄窄的木桥在脚下摇晃着放眼看向周围只有一片平静的水风来的时候波纹细碎。雷碧城停了一步放眼远眺轻声而漫长地叹息了一声:“真是难得少见的胜景。只是这样的幽静也太深了显得孤独。”
“这是父亲所喜欢的这里广种莲花可惜现在都已经凋谢了。父亲在世的时候每当花开最盛的时候他就独自坐在水阁里整日地赞叹惋惜为莲池写下的诗文可以编作厚厚一本集子。他把盛开的白莲称为‘千衣雪’赞叹它‘寒华哀婉’当时几位诗友却都说莲花花形盛大丰润并非哀婉的意境。父亲解释说白莲盛开的时候也是由夏转秋的时候花形最盛大的时候也是在风中摇曳即将凋落的时候。所以它纵然华贵却像仕女身上披着轻纱轻纱之上覆着白雪。这种华贵华贵得让人觉得寒冷。”宁卿道。
雷碧城沉思了片刻:“百里长青先生所说是盛极必衰的道理吧?”
“其实我至今也没有完全体会”宁卿轻声道“不过也许是因为想起了我母亲便觉得母亲留下的一切包括这池莲花都有亡人之思。”
“原来最早种这池莲花的是宁卿公子的母亲。”雷碧城微微点头。
“我父母本该是相依靠着在那间水阁里一起老去的两个人。可惜母亲去世太早父亲也不该入世。雷先生说得是他确实是孤独的人自比莲花无欲无求。”宁卿低声叹息“我还记得父亲安慰我不必在意自己是个瞎子他说‘藕根也没有眼睛可是这天下最洁最净的花却是藕根上开出来的。你看不见却不必拘泥于别人眼中所见只要写出自己心中所想。有眼睛的人下笔之初终究还是临描他所见的而世上的至美却偏偏在人心中。你可明白?’至今这些话都在我心里一个字都不会错的。”
雷碧城默然良久:“百里长青先生真绝代了。”
“请。”宁卿比了一个手势。
雷碧城登上台阶走进了古雅的方形水阁。这座精致却朴实的建筑坐落在水中央天然的一块巨石上完全以不上漆的方木搭建甚至看不见一枚铁钉像是搭一件巨大的积木那样垒了起来。它的年代已经很久了色泽已经黝黑的木材上依然可见古朴绚丽的花纹。水阁四周无墙风从水阁中穿行而过撩动挂在中央的一垂金色纱幕。
雷碧城闻见了极淡的水沉香气息隐隐约约看见纱幕中一人长衣广袖静静地端坐着。
他微微点头也不拘束撩起黑氅坦然坐在纱幕对面的一张无腿竹塌上和纱幕中的人相隔不远凛然对视。他的平静中自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威严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宁卿走到雷碧城身边拢手在袖子里默默地侍立。
纱幕里传来女人低低的笑声:“碧城先生我们之间有多久没有见了?”
“十一年十一年之前长公主还刚刚变成长公主的时候我们在帝都见的面。”雷碧城也微微地笑。
“那时候嬴无翳还不是令人畏惧的雄狮我们白氏的疆土也想铁桶般稳固我敬重碧城先生的才智和上通神意的修为想请碧城先生留下来为皇室出力可是碧城先生说神意已经选中了另外一个人所以纵然我屈膝恳求碧城先生也不肯留下而是执意要去效忠于那人。后来我才知道这个人叫做嬴无翳他便是我白氏最大的敌人。”长公主的声音转冷“而今日嬴无翳已经威震东6四州十六国便是白毅也不能将他阻挡在殇阳关下碧城先生得偿所愿了。可是贵为离国的国师碧城先生却又回来找我了让我受宠若惊啊。”
雷碧城端坐不动神情坦荡:“长公主这番话是说雷碧城是一个不知进退的人该留下的时候没有留下不该回来的时候却又回来又或者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
长公主沉默了一会儿咯咯地轻笑起来:“好碧城先生果然是不为名利所趋使的人我这些话别人听来或者难堪碧城先生却不会。我既然今天在这里苦等碧城先生一定要见这一面自然不会因为当初我们未能成为朋友便记恨到如今。我相信碧城先生跟十一年前没有任何区别只是我要明明白白地知道碧城先生这次是为了什么而来总不该是嬴无翳的使者吧?”
只是这淡淡的一笑仿佛寒冰遇火方才森冷的语调全都融化在了甜润妩媚的笑声中。
“我想十一年前我已经说得很明白我们只是跪拜在神的脚下奉从他旨意行事的人。我们如果是使者也只是神的使者。神选中嬴无翳我们便效忠于离国神选中长公主我们也可以是长公主驾前的猎狗任凭驱策。”雷碧城在竹塌上略略躬身致意。
长公主掩着嘴抵笑“在我们这些凡俗的人看来碧城先生这样的人便和神也没有什么区别了。哪敢说‘驱策’?不过凡俗的人也有凡俗的人的立场。”她的话锋一转再现锋芒“敢问碧城先生您所侍奉的神为何选择嬴无翳那样的逆贼又为何会重新选择我们白氏?”
“这太复杂长公主不信奉我们的教义我无法向长公主解释。不过我倒是有几个问题想反过来请长公主为我解答。”
“知无不言。”长公主在纱幕中探出一只白净修长的手来向着宁卿招了招“既然是长谈难免口渴给碧城先生奉茶。”
“不必”雷碧城摆手阻止了宁卿走向水阁一角陈设的茶具“我已经二十年不动食水了。”
“不动食水可以得长生么?”长公主问。
“不只会加死亡。”雷碧城微微一笑笑意深玄不可测。
他整理黑袍正襟危坐:“我想知道的第一个问题是当白毅已经拿下殇阳关占据了通往帝都的门户白氏皇族就欣然看着这件事生而毫不在意其中的危险?”
“危险?”长公主问。
“自从蔷薇皇帝开国以来殇阳关就是帝都的门户羽林天军守卫的重镇。第一个占据它的诸侯是嬴无翳第二个就是白毅。此时殇阳关里有六国的联军如果算起来白毅在突围战中死伤了四万人白毅手里还有六万精兵。我的第二个问题是如今的东6还有谁能够阻挡统帅六万精兵的舞阳侯白毅白将军?”雷碧城的话锋无声无息地锐利起来。
长公主思索了片刻:“天下第一名将六国的六万精锐这样的兵团东6无人可以阻挡即便此时的嬴无翳也不堪和白毅再战。虽说白毅也挡不住他归国。”
雷碧城冷冷地一笑:“那么如果白毅有上逼帝都胁持皇帝的心思他就是第二个嬴无翳!是不是这样?”
“这种猜测未免嚣张了!”长公主的语气再变冷然带着怒意“碧城先生是离国的国师嬴无翳所倚重的人如今不但忽然到访而且以这种无中生有的话来游说我不觉得有离间皇室和忠臣的嫌疑么?我所认识的碧城先生应该不是夸夸其谈的说客和谣言惑众的小人!”
雷碧城幽幽地长叹一声抚摸着自己的膝盖:“长公主我们既然已经坐在这里了何不坦诚一些对彼此都有好处。”
两人都是沉默。片刻长公主再次咯咯地笑了起来仿佛春风化冻鸟语花香般的煦暖:“碧城先生说得对我那些作态不过是女人的一点曲折心思但是瞒不过碧城先生的眼睛。”
她也是幽幽地长叹:“其实早在离国攻入帝都之前我们白氏对于东6的控制已经无从谈起。风炎皇帝在位的时候诸侯还对皇室保有敬畏可是如今的皇帝一代不如一代我这样的宗室之女虽然焦虑却没有用武之地。嬴无翳不过把皇室虚弱的一面彻底暴露在天下人面前而已。现在嬴无翳刚走白毅所带诸侯联军却掌握了帝都的门户若是白毅果有不臣之心变生肘腋防都来不及。这其中的危险皇帝和亲近的臣子间也早有议论可是如今还没想出什么办法只能期望祖宗的英灵保佑或许我白氏不该绝于此处。”
“皇室现在还有多少兵力可以调用呢?”雷碧城问。
“四万原本羽林天军一共三万骑甲卫戍帝都。嬴无翳擅自裁减为两万而且将羽林天军的主营移到城外七十里的承恩镇。我于是劝说皇帝以皇室内库的钱养了一支世家子弟充作金吾卫这些年来这支金吾卫的人数年年增长如今大约又有两万人。这些事我想碧城先生的主上离国公也看在眼里不过他倒没有威逼皇帝裁撤兵马我想是金吾卫的威胁还不在他眼里这些世家子弟娇生惯养虽然也痛恨逆贼乱党可若是放在两军阵前可能三千赤旅也可以叫他们全军覆没。”长公主恨声道“有时候我也是恨铁不成钢又觉得中了离国公的设计耗费了大量的内库钱财却只得到一支徒有其形的军队。”
“跟我估计得完全一样。”雷碧城微微点头“不过徒有其形得军队未必不能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