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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第三十七回上(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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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蔚又说:“可你写的也不是山景。”

章回忍笑,答说:“半山也有水潭,山脚下鱼塘田亩都是成片连着的。昨日来时,你们或者就在车上错过了。”

黄蔚想想点头,忽而醒悟,气道:“回表哥你拿话儿逗我呢!”提起一双粉拳在他身上连捶几捶。这边林黛玉早是扭过头脸去,忍笑忍得身子如花枝直颤。他兄妹两个闹了一通,章回连声讨饶,作揖打躬,黄蔚方才放过了。章回道:“这诗原是来凑数的,看着大致有个意思。倘非得老老实实写那些佛偈、赞、颂,我就只能依葫芦画瓢地胡编,给人看了就更可笑了。”

黄蔚立时瞪一眼,道:“表哥是说我是个笑话景儿么?”

章回忙道:“六妹妹怎么能是笑话景儿,笑话都在我这儿呢。”说着挤眉弄眼、龇牙吐舌扮个怪相,顿时逗得黄蔚噗嗤一声笑出来,倒在林黛玉身上,又扭着黛玉道:“林姐姐你看,表哥只欺负我!不罚他可不依!”

林黛玉笑道:“果然表哥欺负妹妹。不如,就罚表哥说个笑话,但必须得关系自己个儿的才行。”

章回见她言笑晏晏,偏一双俏眼里尽是促狭,一时只觉说不出的活泼、生平仅见的明媚,要非是黄蔚拍着手直附和她提议,只怕自己还要呆在当地回不过神来。于是一边暗自庆幸,一边定心寻思,口中慢慢说道:“要说笑话,我也不擅长。不过有些个自家真实遇见的奇人异事,倒正好说给两位妹妹解闷。早两年我初到南京,跟书院里同学们一道儿随老师、程先生往栖霞寺访友。我不耐烦枯坐,跟老师们禀告了,便满寺院乱走。见寺门口有个老丐行乞,有人与一二铜子的,便给唱一段经文,分半角面饼的,也给念一段颂咒;一连过去七八个人,细听竟没有一个重样的。我当时年少,最信方外造化、山野遗贤,所以若个倚住空门的老丐,也能因人而异唱诵佛典。因问他,老师傅才刚《随愿陀罗尼》‘伽诃伐哆,啰伽伐哆,啰伽伐哆,娑婆诃’一段后,又接的‘伽诃伐哆,呐咔伐哆,南无啰萨,持噶度诃’一段颇耳生,不知出自哪部经典?笑答说是《本愿》。待到晚上,想起此节,只因书院里程先生释典最通,便问译文。结果程先生想来想去不能解,还是老师念了两遍,笑道:‘你被人骂了,竟不知道,还带累老师费劲呢。’我才醒悟过来,原来他唱的哪里是佛经,却是‘这个不懂、那个不懂,那么啰嗦,痴呆头嗬’!偏偏我问他时,还满口说是‘本愿’。果然就是本愿呢!”

他这里一本正经,只说得林黛玉、黄蔚两个全掌不住,黄蔚一头滚在黛玉怀里,黛玉软了身子靠着紫鹃支撑,至于旁边其他伺候的丫鬟如青苗、紫螺、白星,又有章回的书童周万、小厮窦跃儿,或掩嘴或捂肚皮,没有不笑的。

好容易住了笑,黄蔚道:“阿弥陀佛,总算那老丐帮我出了气。只是哥哥被骂痴子,可去找那老丐理论不成?”

章回笑道:“骂就骂了,且是我愚钝不及反应,又何必专一去找回场子?再者,次日我们一早出去爬山看日出、看满山红叶,玩都来不及,谁还惦记这些事情了。”

林黛玉道:“听说栖霞寺红叶最好。我最羡慕哥哥的,便是能随行自在,到处走看观玩。”

章回道:“妹妹何必说羡慕。如今就在左近,但凡想玩赏了,只管吩咐了奉着伯父和妹妹去看便是。也不必刻意看红叶,山花林泉,怪石奇峰,景致各有妙处。等把这些都看过,再往他寺里整治上一桌好斋菜,配上山泉野茶,那才叫浮生偷闲,得玩三味呢。”说到这里,忽而笑起来,道:“我有一桩笑话儿,倒恰与这寺里素斋有关,妹妹想听么?”

林黛玉连忙点头。黄蔚更催他:“卖什么关子?快说!”章回却端坐了,手里拿着个小茶盅一劲儿把玩。林黛玉见了,笑着叫紫鹃:“去屋里取常吃的茶叶来。”又让青苗重新焚一炉好香,将那拳头大小的玉质香炉用檀香盘托了,安在桌子近前。这时紫鹃倒了新茶来,方让章回:“哥哥吃一杯茶,润润喉细讲。”

章回本意在逗弄黄蔚,此刻林黛玉一番动作,倒像自己是冲着她去、专心讨人殷勤的,一时十分不好意思起来,赧着脸接了茶,含糊一句:“多谢妹妹恕我无状。”不想林黛玉道:“哥哥莫着急谢,若一会儿说得不好笑,我们再罚。”说得章回一发狼狈,旁边黄蔚大笑着叫好,一时索性跳下海棠凳来,把点心连碟子端到他嘴边,说:“回哥哥请。”章回无奈,只得老实吃了一块绿豆糕,这才向黄蔚道:“你坐好了,一会儿别跌下凳子。”

三人坐定,章回方笑着说道:“也是有一次,我们六七个学生,跟着程先生、老师、黎先生一起去栖霞寺。当时雇的是一辆大车,结果才走到一半路,距离栖霞山总还有二十二、三里处,赶上有一拨人赌赛奔马,我们坐的车子慌忙闪避,拉车的马撅了蹄子。没奈何,只能凑钱向附近农家买了头驴子,三位先生轮流坐着,我们做学生的就一路步行过去。及至山寺,一群人又是累又是喘,更饿得前胸贴肚皮。所幸就到饭点儿,便往那素菜馆吃斋。偏偏那一日进山并留宿的香客格外多,我们虽连催了几次,还是一个菜一个菜慢悠悠的上。每上一个菜,必定风卷残云,只几息工夫碗底就朝了天。坐等无趣,便自然评说起菜色滋味。一个说‘那个素排骨甚是好吃,竟跟真的排骨一个味道’,一个说‘还是刚才的素鸭最妙,鲜香滑嫩,要非是在这里,等闲必定料不到是素的’,一个说‘蒜台腊肉、豌豆瑶柱虾仁,难道不也是跟真的腊肉、瑶柱、虾仁一模一样?’正争论不下间,忽而上了一盘茄子,正是他家第一等的压轴拿手,乃是取的三尺长的老大茄子,批鱼肉一般地片了几百上千片,却不使断开,盘成圈整个儿下到油锅里,待炸熟了,起锅装盘,最后再浇上葱、姜、蒜蓉、青红椒调的浓厚酱汁,滋味极佳。因它上桌时,茄子是在盘中盘上数圈,又有中间一头昂起,恰是龙蟠姿势,故而名号就叫做‘蟠龙茄子’。既上,我们自然等三位先生先用。程先生最后一个动箸,随即便唤我们也都来尝。就听他说:‘吃这个,这个最好——烧得跟真的茄子一模一样!’”

说到这里,章回便闭口不言,只拿眼睛看两人。黄蔚兀自不解,见他停下,直追问:“然后呢?”林黛玉早听出机关,忍不住伏在桌上,脸埋在两臂,双肩止不住耸抖。黄蔚呆了一呆,总算回味过来,顿时涨红了脸,朝章回“呔”了一声,笑骂:“连自家老师都敢拿来打趣,表哥你真个胆大包天!”话虽这么说,越想越是好笑,终于也索性哈哈大笑了出来。

等她两个稍稍平复,章回又道:“后来我们从栖霞山回转,新雇了一辆车。路上经过一家饭庄,车老板一力荐我们去,说‘他家主人家原在鲁西,最善做驴肉。这可是个好物,你看他门外墙上就写了——肉龙上天,肉驴下地’。我们听得都呆了,连忙转头去看,原来是在墙上拿漆写的横着的两行八个大字,写的是‘天上龙肉,地下驴肉’!”

这一篇话出,黄蔚、林黛玉彻底掌不住,笑得伏在桌子上直嗳哟。章回忙唤左右:“快给揉揉肠子,别笑岔了气!”黄蔚一边笑,一边只管瞪他:“假模假样!还不是你害的!”旁边林黛玉一边笑,一边让紫鹃给轻轻捶着背,又有青苗用温水绞了帕子来擦脸。

正热闹间,有几个丫鬟跑进来道:“老太太并太太们来了。”唬得几人都吓了一跳,连忙起身相迎,笑道:“怎么这等高兴?”说着就见两个大丫鬟打着灯笼在前,章太夫人披了薄绸斗篷,戴了家常软帽,由王夫人、曹雅婧左右搀扶,身后洪氏携着一位贵妇人的手,再有七八个丫鬟拥着一起走来,最末还有八个婆子抬了四乘小竹轿赘着。章回、林黛玉、黄蔚忙往上迎。来至跟前,章太夫人笑道:“你们在说什么,这么高兴?笑声儿老远就听到了。我本是酒后舒散舒散就该回去,偏听到你们热闹,就不肯动了。快些儿把好玩好乐的事儿说来,也省得你太太们念叨不值。”

章回笑道:“不过是我书院里琐碎事,因跟妹妹们逗乐顽笑,添油加酱了些,笑起来就忘了形。”

章太夫人笑道:“我说是什么!”因看桌上杏子、油桃新鲜,糕点精致,向林黛玉说:“既来这院里,也不怕再讨玉儿你的嫌,总该坐一坐。”

林黛玉笑道:“姨祖母这样,竟把玉儿说成什么样人啦!我可不依的。”亲自斟了茶奉于章太夫人。左右也早安排了座次请王夫人等坐下,黄蔚捧了茶盘,黛玉再逐一奉茶。

然后章回方上前见礼。至洪氏身旁坐的贵妇,章太夫人告诉说:“这是谢阁老家的三太太。”章回心下一惊,竟是谢准谢凤林之妻、顾冲顾文凌之妹、谢楷生母,慌忙大礼拜见。

顾夫人笑道:“早听我家那不肖提起,今日终于得见,果然如琼枝玉树。”又恭喜章太夫人、洪氏有福。

洪氏谦让道:“姐姐夸得过了。再不能比十六郎风华光彩。且他只在外头装得过去,在自家人跟前还是小孩子。”

章太夫人道:“你们都养了好儿子,偏这样一句接一句的自贬,有甚意思。不知道的人还要怪你们假。不如依着我换个说法,只一句接一句的自夸才是。”说得众人都笑了。

又说笑一回,夜色已深,众人便请章太夫人安置。又章太夫人因教王夫人、洪氏并左右等拦住,杏、桃皆没吃成,到底不甘,便起身也不忘跟林黛玉念说一句“等明儿再来吃”,这才到院门口登上竹轿,众人拥着去了。林黛玉、黄蔚自送到院门,然后回转。章回则一路护持,先送章太夫人,又随洪氏送顾夫人往谢家所赁寮舍禅院,末了才与洪氏一道返回。洪氏坐在竹轿上,章回并肩在侧。洪氏笑道:“今日你可高兴了?又是会友,又是逃席,又是跟你林妹妹说笑话。亏得旁边还有个六丫头,不然,仔细你林伯伯剥你的皮。”

章回脸皮发红,只低头道:“儿子万不敢越礼。”

洪氏笑道:“我什么时候说你越礼了?你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你为人我还不知道?再不要说这些个话。我倒是希望你常这样跟你林妹妹说笑。那拘束束木头、呆头鹅一样的人,竟有什么趣?”

章回叫母亲打趣,无言对答,只问:“母亲果真是第一次见谢家三太太?难得见才相识就这般亲近的。”

洪氏扫他两眼,嗔道:“才说你伶俐了,一时又来问蠢话。你要替你那同学好友打探,直说就是,难道我能瞒着你?”说得章回低头,才道:“他家有意寻你范姨妈娘家侄女,知道我们上月就在扬州,才特意来问。我自然不会说不好的。不过也留了退步,因你姨妈曾透过风声,她跟顾大人两口儿有别的谋划,或者这些日就跟自家兄长说过。——怎的,谢十六自家有别的想头?我下午留神了,这孩子与他母亲,实在不像你我这般;又是个看着乖顺随和的,若真有什么话,怕确也不好出口。倘这样,你只管跟我说,我自然想法子帮他。”

她说得爽快,教章回顿时叹道:“母亲看人总是最准,待人又最好,无怪逗得他下午几番的跟我炫耀。”

洪氏笑道:“你们同学要好一场,又有二月里他来咱们家的那趟。说起来不过是几代名分上的交情,偏他一个小辈儿能做到这样,着实难得。我看着他喜欢,自然要偏帮的。”

章回听说,想到先前谢楷言语,心里一动,便问:“母亲果然喜欢十六郎?真论起来,他在母亲跟前也不过几面。倘日日在侧,见得多了,只怕还烦他。”说着,故意做出些不爽神情在脸上。

洪氏见他形状,顿时失笑,拿手指着他道:“你今年几岁了?竟还会吃这等没由来的醋。那我可非得说了,我眼里谢家十六郎比你一丝儿不差,就拿来当自家孩子待,也是半点无妨的。”

章回忙问:“母亲说的真心话?果真谢十六做自家亲戚子侄,母亲只乐见其成?”

洪氏这才觉出不对。恰竹轿到了自己院子门口,洪氏下了轿,便命章回随自己到屋中说话。遣退了伺候的丫鬟媳妇,章回方告诉洪氏谢楷不满堂兄谢极多事,心里先存了芥蒂;至于旁的口风,一丝儿未露。只是到底母子连心,待他告退,洪氏定神细思前后言语,就猜出另有缘由,虽不能确准,至少也有六七分了,于是打发人往前头速请章望,只说有事相商。章望原跟黄幸、林海并几个表兄弟吃酒说笑,接到口信,便推酒气上头,告辞回来。洪氏亲自服侍更衣洗漱,一应妥当了,这才慢慢开言——

*注*

枕石眠云漱碧流,胸中元自有天游。庄生达士方疑梦,演若狂夫正怖头。未了色空鱼畏纩,不忘念慧钵持油。老夫无此闲家居,一任年华若转球。——饶节《老懒一首亦次元韵》

伛步入萝径,绵延趣最深。僧居不知处,仿佛清磬音。石梁邀屡度,始见青松林。谷口未斜日,数峰生夕阴。凄风薄乔木,万窍作龙吟。摩挲绿苔石,书此慰幽寻。——祖可《天台山中偶题》

岁晚东岩下,周顾何凄恻。日落西山阴,众草起寒色。中有乔松树,使我长叹息。百尺无寸枝,一生自孤直。——唐宋之问《题张老松树》

谁养山中云,馆我云中寺。山深云常润,山户须芒屦。可怜云外人,过我一饭去。——饶节《次韵应铨诗》

杨柳池塘表里青,鱼儿偷眼畏蜻蜓。夜来雨过菖蒲静,倒浸中天四五星。——饶节《再用韵》

作者有话要说:笔力有限,自己做不出合适诗词,所以本章主要诗作选自《全宋诗》。饶节、祖可均为北宋徽宗朝著名诗僧。同时,饶节也是历代诗僧中我最喜欢的一个。

饶节,法名如璧,自号倚松道人,与惠洪齐名的诗僧,被收入《江西宗派图》。其诗作清淡峭拔,用字千锤百炼,可代表徽宗朝僧诗最高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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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章相公给林妹妹讲的三个笑话,都是眉毛师门的实事化用。第一个就是眉毛本人的经历。第二个来自与我家导师,先生与门下一帮师兄弟姐妹去栖霞山,素斋馆里发生的故事。第三个则是导师家公子刚识字启蒙时的趣事,一次聚餐,席上恰有驴肉,先生说出来当笑话助酒。还记得前两年,大师兄尝试着手编《师门从学录》,同门纷纷贡献故事,结果差点儿编成《师门笑话集》,想来也是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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